6、第 6 章

工作日的游乐园生意萧条。


偶有谈恋爱的年轻人或者宝妈带着孩子出行。


美食摊零星开着几家,表演场地空荡荡。


宁安带着宁翼玩了几个不刺激的项目后,找到坐在美食区的谢涿,谢涿点了一堆美食,油炸薯条,汉堡和肉串,还有杯量惊人的可乐,自己面前只放了一杯柠檬水。


看见父子俩,一边挥手,一边将防晒瓶摇得哗哗作响。


宁安给宁翼擦干净手,又打着手语说,“谢谢叔叔。”


谢涿不耐烦地挥手,“你烦不烦,说了多少次叫哥哥。”


宁翼安静地坐在椅子上,额头布满汗渍,脸蛋玩得红扑扑,与兴奋热闹的体态特征相反,他的眼睛黑沉沉,盯着谢涿不动,直到宁安将汉堡推到他面前,他看了眼宁安才拿起汉堡大口吃起来。


一开始谢涿不喜欢这孩子的目光。


跟宁安浅琥珀色的瞳孔不同,宁翼的眼瞳又黑又沉,像浓稠的墨汁。


他喜欢盯着人,加上听损,让人觉得瘆得慌。


时间久了,谢涿便知宁翼并不是盯着人,而是盯着嘴唇。


他问过宁安,孩子是不是会唇语。


宁安苦笑,宁翼三岁时听力分贝四十多,属于中度听力损伤,双方无法正常交流,不具备识字的条件和能力,哪里会什么唇语。


但谢涿不这般认为,“你不要小瞧了孩子,我觉得他怪聪明的,再说唇语看得是发音时嘴唇的变化,如果嘴唇变化是另一种图文,哪怕不识字,有一天也能明白意思。”


宁安希望如此,但并不抱希望。


生活早已告诉他,希望是他们这类人不该有的奢侈品。


谢涿属于话很多那种人,正好宁安是安静型。


两人能成为朋友并不意外。


“你好不容易休息一天,感冒就在家睡觉,我又不是不能带他出来。”


谢涿点的两杯可乐都没加冰。


张扬中不乏细心。


宁安抿了一口可乐说道,“带孩子挺累的。”


谢涿给腿上喷完防晒液赶紧将裤腿放下去,高价养出的白肤最大的敌人是紫外线,他看着宁安露在外面白皙的胳膊,不无嫉妒地说,“确实累人,我的耐心最多一个小时,一个小时过后随便他怎么哭闹我都不会管,你就是太迁就他。”


“而且我哪里像你这样天生丽质,被孩子这么蹉跎还能保养得这么好,要是没小翼,说你是大学生都有人信。”


宁安已经习惯谢涿的口无遮拦,加之宁翼听不见,他又是沉默的性子,并不会对谢涿的言语指摘什么。


宁翼吃得很用力,但并不狼吞虎咽。


谢涿看得有些心酸,装若无意问道,“你是不是该给他买助听器呢?”


最便宜的助听器需要四千多,宁安能够担负。


但是佩戴助听器后需要配合康复训练,昨天之前宁安还能勉强担负,但是现在不成了。


自宁翼出生后,宁安的经济从未宽裕过。


每一笔费用都需要用力挤才能挤出来。


有时候挤出来,又立马面临着有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情况,家里有病人就是这种情况,宁安已经习惯。


“先做听训。”听训不需要助听器,可以让宁翼在听损的情况学会捕捉分辨声音。


这笔费用依旧不便宜,宁安决定咬咬牙提上日程。


谢涿不清楚其中的区别,很高兴地说道,“那太好了,听训顺利的话小翼是不是很快就能去学校?”


宁安的心被轻轻捏了一下。


不痛,就是有些闷。


宁翼只能去特殊学校,高院长跟他谈过这件事,说是能联系到愿意接受宁翼的学校,但是宁翼没有一点听力基础,而且拒绝任何表露出跟正常孩子具备差异性的行为,估计校方会比较为难。


他不清楚宁翼从哪里看出两者的社会差异性。


蒲公英里几乎都是残障孩子,老师们不会区别对待。


但宁翼拒绝像蒲公英里其他的孩子一样学习手语。


早期宁安自己根据网络查到的资料准备过听训课程,但是很快夭折,除去宁翼的不配合,他也没有时间,连一天一个小时的训练时间都挤不出来。


对于贫困的人来说,不仅金钱不易得,时间也异常昂贵。


有时候宁安也会想,宁翼是不是对两岁半前听力正常的事情还有记忆,所以才不能接受自己再也听不到声音的事实。


这件事不能反刍,太痛苦,会让宁安陷入情绪旋涡。谢涿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适时将宁安拉扯出来。


宁安笑了笑,继续说,“我听着的。”


谢涿不计较宁安的走神。


宁安的走神不是那种心不在焉的敷衍,而像一片过云雨,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轻愁,不会觉得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大起大落悲惨的事情。


更像装进笼子里的小草,打出生就活得不舒展。


何况,宁安并不诉苦,沉闷憋屈的性格偶尔还能吐出两句让谢涿接不上的冷幽默,就是伶牙俐齿的谢涿都没法反驳。


但情绪感知他还是知道的。


毕竟是muclub的销冠。


“我感觉曹老板开始对我冷淡了。”谢涿掏出cpb防晒,解下防晒面罩,一点点涂抹到脸上,又拧开小风扇狂吹面部,加速成膜后再原封不动戴回面罩。


宁安那晚才知道谢涿口中的曹老板是曹文生,曹文生是姜野最好的朋友,现在只要提及关于姜野的一切,宁安都感到难受,但他又没法让谢涿闭嘴。


谢涿自顾自地分析,“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我得把握好尺度,太过人就飞走了,要是不矜持又容易吃亏,像这种具有难度的事情,也就只有小涿哥哥办得到。”


谢涿将桌面的柠檬水摆了好几个角度,打开手机镜头,“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咔嚓好几个角度的拍摄,谢涿选好一张开始修图虚化背景,好半晌后编辑好图文,点击发送。


【生活总是让我们大汗淋漓,但也要坚强的活着,笑脸jpg】


谢涿将手机凑过去,指着图片里杯壁上渗出的水珠,“怎么样,配图很漂亮吧!小涿哥哥是不是很厉害!”


宁安回过神,发现谢涿已经在教宁翼怎么发朋友圈。


谢涿的朋友很多,瞬间就有人回复。


:小鹿美人,是男人让你大汗淋漓吧!


谢涿恬不知耻地教宁翼识字。


宁安眼疾手快地将手机倒扣在桌面。


谢涿没有半分尴尬,露出夸张的笑容望着宁安,“小翼听不见啦!”


宁安与谢涿沉默对视,“他眼睛看得见。”


谢涿嘟起嘴,歪头看着吃着薯条的宁翼,“他不是拒绝学习,不认识字吗?”


就在谢涿以为宁安不会回答时,闷闷的声音响起,“你不是说他很聪明。”


这次谢涿笑得很真心,逼迫宁安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愿意给宁安生孩子的女生不知道有多主动,他一定要认识认识!


谢涿抻抻手,一脸随意,“我最近的烦恼已经告诉你了,作为好友间的默契,你是不是应该说说自己烦恼什么?”


很多时候,宁安都觉得谢涿会读心术。


看着宁安一脸诧异又躲闪的表情,谢涿内心的愉悦到达极致,哎呀,人夫小兔兔快急了。


听清楚宁安面临住处的烦恼时,谢涿差点翻白眼,“我当什么大事,我一个人住,要不你搬过来跟我一起住。”


宁安想都没想摇头拒绝。


谢涿只有mu这份工作,大多时候都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宁安带着孩子,还是个有着听损的孩子,无论是生活习惯还是作息时间都有很大出入。


宁安不习惯给人添麻烦。


但他给出一个不伤害友谊的回绝理由,“你住的太远,以后小翼做听训不方便。”


谢涿没有再劝,仿佛刚才的邀请只是随口一提,“那也是。”


宁翼拉了拉宁安的衣角。


宁安顺着宁翼的目光望去,巨大的摩天轮正缓缓转动。


谢涿却先两人一步站起来,在半空画了个大大的圈,“小翼要坐摩天轮,小涿哥哥也喜欢,我们一起去吧!”


谢涿夸张地使用着婴儿体语言,并不是为了让宁翼听清楚,而是单纯觉得这样很有趣,所以从一年前认识这对父子后,特别每次跟宁翼碰面,都会很夸张的说话,并比划自创的手语,搞的像在舞台上表演的芭比娃娃一样。


宁安替他羞耻。


宁安转头,躲过这个羞耻期。


好像每个人遇见摩天轮都会变得有些不同,前往摩天轮的路上,谢涿有些亢奋,一路拉着宁翼叽叽喳喳。


摩天轮在游乐园的最角落,一路穿过茂密的景观和各类游戏设施,都能感受到它的无所不在,并随着距离的靠近,有种被笼罩的幸福感。


或许在许多人眼里。


摩天轮代表的就是幸福。


果然,谢涿压着雀跃的声音跟宁翼嘀咕,“小涿哥哥的初吻就是在摩天轮上送出去的呢!”


“现在想起来都激动得想叫,对方真的好高好帅……”


宁安从未坐过摩天轮,曾经他也幻想过,如果有一天手里有了积蓄,第一个想实现的愿望就是坐一坐摩天轮。


但是那天之后,摩天轮并不是幸福的代名词。


或许依旧是,只是跟宁安无关。


*


姜野掐烟的动作戛然而止,曹文生最先察觉异常,顺着姜野的目光望过去,隐约看见一个清瘦的身影隐藏在花园深处。


他接收到姜野递过来的眼神,不动声色吆喝着朋友们回房间喝酒。


那名漂亮的男生迟疑片刻,还是转身离去。


姜野没有立马走过去。


他这一生太过平顺,几乎没有遇到挫折。


最大的挫折就是初中毕业时,父母希望他出国读书,毕竟他们的根基在国外,但姜野不想出国,说不出原因,大约父母太忙碌,缺少陪伴的他并不觉得去了国外就能好多少。


而这里有许多朋友。


那时正值叛逆期,初中后就搬到顶层豪宅独居的姜野第一次向父母低头,想在国内继续读高中和大学。


那时候的他或许潜意识想向父母证明他很优秀,不是圈子里不学无术的那群孩子,只要他足够优秀,忙碌的父母是不是会将目光分一点到他的身上。


为了说服父母,他承诺中考靠自己的力量,如果不能考进市前三的公立高中,就老老实实去国外。


他以为要抗争一下,没想到父母很轻松就答应他的要求。


姜野并未获得争取成功的喜悦,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淤积在心中。


这些不明的情绪,经过三年,已经被姜野看得很淡。


曾经叛逆暴躁的少年似乎也被时光抚平。


漫不经心的姜野很有耐心等待躲在角落里的小兔子自己走出来,甚至很有耐心地点燃一支烟。


他靠着栏杆,微微仰着头,任由夜风拂动他的发梢。


他在心中默念一二三,数到十如果小兔子还不出来,他就会失去耐心不再等待。


就像两年前跟对方承诺的,要是再有人欺负他记得来找野哥,但是小兔子没有来,姜野就会将这个人彻彻底底抛到记忆的角落。


七、八、九……


姜野掐掉香烟,准备起身离开。


那个影子动了,他走得很慢,好像很费力的样子。


姜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刚才的那些对话。


无心?


算不上。


有意?


也不是。


找个什么理由呢?


小兔子终于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没什么难堪的神色,甚至有种被发现的惊慌和小心翼翼,他抬头迅速看了姜野一眼,又低下头。


但那一眼,姜野发现宁安的浅琥珀色瞳孔很漂亮。摩天轮的灯光遥远似星辰,却在他眼底一闪一闪。


姜野想再看清楚些,微微垂下头。


却听见对方说,“太晚了,我要回去了,今天谢谢你款待我。”


不等姜野回答,宁安擦身离去。


*


宁安望着窗外的夕阳,红色的一团,很美。


手指被拉了拉,宁翼指着极远处靠近夕阳的天空。


明亮到还有些刺目的光线中。


一架飞机渐行渐远。


宁安回过头对着宁翼低声却清晰地发出‘飞机’两个字。


宁翼认真仔细地看着宁安的嘴唇,没有回应,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架越飞越远的飞机,仿佛奔向落日。


宁安捏着宁翼肉肉的手掌,忽然有些明白‘幸福’的含义。


它不一定是浓腻的夕阳色泽的甜蜜滋味。


但是肉肉的,软软的。魔·蝎·小·说·moxiexs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