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新旧账目
陈望亭心里一凛,赶紧垂下头。这话敲打得够重,也够……直白。
林萧走到书案边,拿起案上早已备好的一叠厚厚的卷宗,直接扔到他面前的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这是各地漕运衙门新近呈送上来的账目汇总。”她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你拿回去,跟你之前在旧档里看到的那些‘对不上’的东西,好好对一对,仔细捋一捋。”
“给朕写个条陈。”她盯着他,目光锐利,“把你疑心的地方,你的看法,还有,你觉得该怎么办,你的主意,都给朕清清楚楚写上来。”
她刻意加重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要快。还有,这件事,朕不想让第三个人知道。从你这儿出去,到朕这儿为止,明白吗?”
陈望亭看着那叠分量不轻的卷宗,纸页边缘整齐,却仿佛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这玩意儿,可比他之前看的那些发黄旧纸要烫手得多。这是考试,是机会,更是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炸药桶。
他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双手捧起那叠卷宗,躬身应道:“臣,遵旨。”
抬起头时,他看到女帝眼中一闪而过的满意,以及更深处那份难以捉摸的审视。
得,这下是真没退路了。这位“林兄”,不,是陛下,是铁了心要用他这条鲶鱼,去搅动漕运这潭死水了。至于搅动之后是死是活……那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陈望亭抱着那叠沉甸甸、还带着御书房墨香和淡淡兰花气的漕运账目,挪出宫门时,腿肚子还有点发软。
后背那点子冷汗,被夜风一吹,凉飕飕的。
手里这玩意儿,哪是账本,分明是颗九天玄雷,指不定啥时候就炸了。
“陛下这是真拿我当耗材使啊?”他咂咂嘴,心里把那位高高在上的女帝翻来覆去吐槽了一百零八遍。前面挂着“翰林院修撰”这根胡萝卜,屁股后头,可时刻悬着把看不见的刀。
查漕运烂账?
嘿,这活儿,比在翰林院抄一辈子故纸堆都刺激,掉脑袋的风险也直线飙升。
回到翰林院,陈望亭脸上瞧不出半点异样,跟往常一般无二。
他不动声色地将那叠新账本塞进了自己书箱的最底层,压在几本厚厚的经史子集下面,这才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几日,翰林院依旧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陈望亭每日准时点卯,伏在案前抄书,一笔一划,瞧着比谁都认真。
只有他自个儿清楚,那颗脑袋瓜子,早就在新旧账目之间飞速打转了。
那些新送上来的账目,做得那叫一个“天衣无缝”,数字清晰,条目规整,猛一看,半点错处都挑不出来。
可一旦跟那些尘封已久、纸张发黄的旧档放在一处比对,猫腻就跟雨后春笋似的,一茬茬往外冒。
几处关键河段的清淤费用,明明是不同年份的事儿,报上来的数目却相似得离谱,连工期、用工人数都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可陈望亭分明记得,其中有一年的地方志上清清楚楚写着,当年雨水丰沛,河道淤积并不严重,根本用不着那般大动干戈。
还有几笔大宗粮食物资的转运记录,时间、地点都严丝合缝,可报上来的耗损数目,却高得吓人,比同期其他线路的耗损,凭空多出两三成。
更别提那些巧立名目、冠冕堂皇的“管理费用”“修缮开支”,细究起来,大多语焉不详,全是些经不起推敲的糊涂账。
“呵,有点儿意思。”陈望亭指尖在落满灰尘的旧案卷上轻轻敲了敲,嘴角勾起一抹旁人难以察觉的冷笑。
这账做的,糊弄外行足够了,可在懂行的人眼里,处处都是破绽。
手法说不上多高明,透着一股子草莽气,但胜在胆子够肥,而且摆明了是上下其手,沆瀣一气,早就形成了一套稳固的“潜规则”。
他提起笔,没急着写什么正式的条陈奏疏,那玩意儿目标太大。
反倒是在随手取来的废纸上,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明白的符号和简写,将一个个疑点标注清晰,勾勒出一条条隐秘的利益链条。
这活儿,显然不能在人多眼杂的翰林院干。
第二天,陈望亭便向掌院学士张敬之告了个短假,理由是偶感风寒,身体不适。
张敬之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在他脸上一转,也没多问,只是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便痛快地批了假条。
这老狐狸,怕是也闻到点什么味儿了。
陈望亭没回自家小院,也没往那些酒楼茶肆里钻。
他七拐八绕,进了一条偏僻巷弄,最后停在一家毫不起眼的杂货铺门前。
这铺子是他前些日子闲逛时,无意中发现的。铺子老板是个瞧着老实巴交的中年汉子,听街坊说起,早年间似乎在漕运码头上做过一阵子短工。
陈望亭换了身半旧的青布长衫,袖口还带着点墨渍,活脱脱一个落魄潦倒的书生。
他走进铺子,先是掏出几文铜钱,买了些针头线脑的零碎玩意儿。
“老哥,跟你打听个事儿。”
“小哥儿想问啥?”老板接过钱,态度还算和气。
“也没啥大事儿,就是好奇这汴河漕运上的门道。听说啊,里头的油水大得很?”陈望亭装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纯粹好奇的模样。
老板闻言,眼神立刻警惕了几分,上下打量着他:“嗨,咱这号小老百姓,哪懂那些官家的大事?小哥儿,官家的事儿,少打听为妙。”
陈望亭咧嘴一笑,也不着恼,又从袖袋里摸出几枚铜钱,轻轻放在柜台上:“老哥您瞧我这模样,像是有胆子掺和那些事儿的人吗?就是听人闲扯,说那船上运粮,报上来的耗损数目挺吓人,真有那么多?”
一听是问具体的活计,老板脸上的防备松了些许,话匣子也跟着开了点缝:“耗损?那可没个准数。粮食装在船上,风吹雨淋日头晒,保不齐还有老鼠啃、鸟儿叼,再不小心掉几袋到河里,或者受潮发了霉……报多少,还不是那些管事的官爷一句话的事儿?”
“这么说,这里头猫腻当真不少?”陈望亭顺势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