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步步紧逼
“就是本家的二爷啊,”小薇答得很自然,“二爷犯了事儿,听说回冀京的途中掉进了河里,生死未卜,但是我估计……现在他们上门估计是商量二爷的身后事儿吧……哎,夫人你去哪儿?不吃饭了吗?”
谢晚宁摆了摆手,往花厅走去。
她之前听许淮沅说过,许景川不同于许景山和许景年那般好对付,传来生死不明的消息只怕也是掩人耳目,其真实意图多少有点令她猜不透。
她得去看看,万一那许景川想拼个鱼死网破,许淮沅这个身体岂不是会吃大亏?
她步履匆匆,赶到了前厅。
今日许淮沅休沐,于是冬生也难得在家里,此刻他正守在门外,一抬眼见她到来,眼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惊讶。
“夫人……您怎么来了?”他的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晚宁此刻的心思全在厅内,并未留意冬生眼底的异色。她脚步未停,人还未踏进门槛,便听见里面传来对话声。
许淮沅依旧是那惯常温雅却略显虚弱的声音,只是屋内多了一个醇厚温和、带着笑意的男声,那声音听上去从容不迫,带着几分长者的亲和力。
“……淮沅贤侄说的是,此番北山矿场之事,确实是我一时不察,用人不当,才酿成如此大祸,连累家族清誉受损,更是给贤侄你添了不少麻烦。每每思及,深感愧疚啊。”
谢晚宁心头一凛,脚步停在门口。
冬生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提高了声音禀报,“少爷,夫人来了。”
厅内话音一顿,谢晚宁则掀帘而入。
只见厅内主位上,许淮沅靠坐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神色还算镇定。客位上,坐着一位身着素色云纹锦缎长衫的中年男子。此人约莫四十许年纪,面容清癯,眉眼温和,嘴角噙着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浅笑,气质儒雅,仿佛饱读诗书的教书先生。
然而,谢晚宁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捕捉到他指节分明的双手沉稳地搭在膝上,呼吸绵长均匀,眼神看似温和,深处却沉淀着一种久经风浪的沉稳与内敛——此人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许淮沅见谢晚宁进来,眸光微动,低咳一声,声音温和地为她介绍。
“娘子,这位是……家中二叔……他近些日子不大方便透露身份……”
谢晚宁眉毛一挑。
果然如她所料,这就是二房许景川。
心中却明了,她却低眉顺眼的点了点头,“妾身明白。”
见谢晚宁乖巧的模样,许淮沅又转过身,“二叔,这是内子。”
许景川闻言,立刻站起身,对着谢晚宁拱手一礼,姿态放得极低,脸上满是恰到好处的歉意与温和。
“原来是侄媳……真是惭愧,本该早日登门拜访,却因一些俗务缠身,加上前些日子北山那边出了些岔子,焦头烂额,一直未能成行,怠慢之处,还请侄媳海涵。”
他的态度落落大方,毫无被追缉者的狼狈或心虚,反而显得磊落而真诚。
“二叔言重了。”谢晚宁福了福身,目光平静地回视着他,心中警铃却大作。此人谈吐不凡,气度从容,面对她这个初次见面的“侄媳”,竟能如此自然地表现出长辈的关切和愧疚,这份心性和伪装功夫,远非许景山、许景年之流可比。
许景川又叹了口气,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小匣子,双手递给谢晚宁。
“这是我家夫人特意为侄媳挑选的一点心意。本想着早些送来贺侄媳与淮沅新婚之喜,可惜……唉,阴差阳错,竟拖到了今日,实在失礼。如今物归原主,也算全了我夫妇二人一点心意,还望侄媳莫要嫌弃。”
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对水头极足的羊脂白玉镯,温润剔透,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谢晚宁心中冷笑。好一个“物归原主”。
这礼物选得既贵重又体面,既全了长辈初次见面的礼数,又隐晦地将他“逃亡”的狼狈转化为“俗务缠身”的无奈,还点出了“本应早些送来”的“情分”,手段着实高明。
她面上不露声色,接过匣子,“二叔和二婶费心了,侄媳谢过。”
许景川见她收了礼,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几分,显得愈发温和可亲。他重新落座,目光转向许淮沅,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贤侄,方才所言之事……关乎家族根基,非同小可。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许多事不便出面,更需避嫌。思来想去,族中年轻一辈,唯有贤侄你心思缜密,深得圣心,此事……恐怕还得烦请贤侄多费心思,看看能否寻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化解此番危机,保住许氏一族的体面。”
他言辞恳切,将一副将家族重担托付给后辈的无奈与期盼演绎得淋漓尽致。
许淮沅掩唇低咳了几声,声音带着病弱,却依旧沉稳。
“二叔言重了。淮沅身为许家子弟,自当尽力。只是此事牵连甚广,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从长计议,仔细斟酌。”
“是是是,贤侄所言极是。”许景川连连点头,“此事急不得,也万不能操之过急。贤侄身体要紧,莫要太过劳神。今日贸然来访,已是叨扰,这便告辞了。”
“二叔何必如此见外?”谢晚宁上前几步,“府里人少,房间岂不是有的是?”
“何必如此麻烦呢?”许景川眸中笑意深深,“我身份特殊,实在不好住在此处,别连带着你们也受累。”
他起身,再次对谢晚宁和许淮沅行礼,姿态谦恭有礼,毫无破绽。
许淮沅也不再强留,点点头示意冬生送客。许景川在冬生的引领下,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前厅,那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仿佛真的只是一位来拜访亲戚的普通长辈。
厅内只剩下许淮沅与谢晚宁二人。
方才那股温和儒雅的气息仿佛随着许景川的离去而消散,空气中弥漫着一丝无形的凝重。
谢晚宁走到许淮沅身边,目光锐利如刀。
“你这个二叔有点深藏不露啊。”
许淮沅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冷意。
“岂止是深藏不露。他能躲过重重追缉,隐匿得如此之深,连我的人都难以捕捉确切踪迹,今日却能如此恰到好处地出现在我面前……背后必有高人相助,且能力不小。”
他睁开眼,看向谢晚宁,眸色深沉,“更奇怪的是,他明知自己身份敏感,所涉之事更是如同火炭,此刻却主动现身,将烫手山芋递到我手中……他究竟意欲何为?是试探?是祸水东引?还是另有所图?”
“无论他图什么,此人绝对是个大麻烦。”谢晚宁眉头紧锁,“他方才那番话,看似恳切托付,实则步步为营。礼物是敲门砖,示弱是障眼法,最后将难题抛给你,自己置身事外……真是好手段!”
许淮沅微微颔首,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二房这根刺,远比我想象的要难拔得多。”
他抬眸,望向谢晚宁,眼底是毫不掩饰的关切与凝重,“接下来的日子,只怕风波更甚。你……务必小心。无论是我这府里,还是外面,都要多留个心眼。”
谢晚宁看着他苍白脸上掩饰不住的倦意和眼中那份真切的担忧,点头道,“放心,我知道轻重。你也……顾好自己。”
两人目光交汇,无需再多言语,彼此眼中的凝重与警惕已说明一切。许家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而风暴的中心,已然笼罩在他们头顶。
回到自己房中,谢晚宁心头那股因许景川而起的凝重感尚未散去。她走到桌边,想倒杯茶冷静一下,指尖刚触到冰凉的茶壶,动作却猛地顿住。
菜肴还在冒着热气,小薇怎么不见了?
她瞳孔骤缩,霍然转身。
窗边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立着一个身影。来人一身淡蓝色锦衣,身姿挺拔如修竹,面容清俊温润,正是大师兄苏扶盈。而他脚边不远处,侍女小薇歪倒在地上,双目紧闭,显然已被放倒。
“大师兄?”谢晚宁心头一沉,声音带着冷意,“你这是何意?”
苏扶盈缓步从阴影中走出,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温和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针,直直刺向谢晚宁。
“晚宁,你让我好等。”他目光扫过她略显苍白的脸,“看来许府的日子,过得颇为精彩?连许家那位下落不明的二爷都亲自登门拜访了?”
谢晚宁抿紧了唇,没有回答。
苏扶盈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声音压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玩够了吗?晚宁。师父给你的半月之期,已过去大半。许淮沅的人头,你打算何时取来?”
他微微倾身,温润的气息拂过谢晚宁的耳畔,话语却冰冷刺骨,“任务拖得越久,变数越大。你该知道,失手的后果是什么。天机楼的规矩,从来不是儿戏。”
谢晚宁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抬眼,迎上苏扶盈审视的目光,语气平淡。“我自有分寸。”
“分寸?”苏扶盈轻笑一声,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复杂,声音也沉了下去,带着一种严厉的警告。
“谢晚宁,你看着我回答!你是不是对那许淮沅动心了?”
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紧紧锁住谢晚宁的眼睛。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天机楼的利刃乌鹊!是行走在暗夜里的杀手!而他是什么?是朝廷命官,是翰林院的大学士!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那种病秧子,那种活在阳光下的世家子弟,他的温柔、他的体贴,不过是世家子弟惯用的伎俩,是困住你的金丝笼!你清醒一点!”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敲在谢晚宁的心上,也清晰地传到了门外。
门外廊下,十一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那里。他原本只是路过,却被苏扶盈那陡然拔高的严厉质问声吸引。
那双总是沉寂如寒潭的黑眸,在阴影里剧烈地波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阵踉跄的脚步声和浓烈的酒气从回廊另一头传来。阿兰若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脸颊酡红,脚步虚浮,显然是刚从泰丰楼回来,醉得不轻。
“嗝……十一?你在门口做什么?”阿兰若醉眼朦胧地看着十一,大着舌头问,“看我给你们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苏若今天……嗝……新出的菜式……”
十一的目光,从紧闭的房门,缓缓移到了阿兰若手中那个还冒着丝丝热气的食盒上。他眼底翻涌的激烈情绪,在瞬间归于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
一个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头。
他不能让晚宁再犹豫下去了。苏扶盈的话虽然刺耳,但点醒了他。晚宁的犹豫,只会将她拖入更危险的深渊。天机楼的追杀,远比许淮沅的“温柔”可怕百倍。既然谢晚宁下不了手……那这个恶人,由他来做!
“这是给我们的?”十一难得主动接话,伸手接了过来,“嗯,看着还不错。”
他今天这般主动,阿兰若顿时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因为实在喝得有点多,头也昏昏沉沉的,所以只欣喜了片刻便觉得困意上涌,决意下回再对十一出击。
“你们一起吃啊。对了,我给你特意装了个鸡腿,你一定要自己吃……”
十一低低的“嗯”了一声,“知道了,你快去休息吧。”
阿兰若摆摆手,踉踉跄跄的往屋里走。
见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范围之内,十一一手稳稳地托着食盒,另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探入自己怀中,拿出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近乎透明的蜡丸。他指尖微一用力,蜡丸无声碎裂,露出里面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他掀开食盒盖子的一角,那粉末如同尘埃般,被他精准而迅速地抖落在食盒内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菜肴深处。粉末遇热即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十一将食盒盖子盖好,随手叫了个下人,将食盒递了出去。
“你,亲自送去给你们许大人。”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
“就说……是夫人特意为他准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