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贼首不赦
涿县的宴会办得其实很简单。
一共才十五个席面。
这可不是八人一桌的红白喜事,这年头的席面是一人一桌的。
主桌坐着刘备,加上十三家太行贼,一共十四桌。
刘备左边的主宾位置空着,没人,只有一份帛书。
宴厅内没有旁人,除了温酒的侍女之外,便只有各家太行贼,以及充当乐人的刘备家属。
左沅在击鼓,卞秉在奏埙,卞姬在抚琴,三人一同作歌。
“出东门,不顾归。”
“来入门,怅欲悲。”
“盎中无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
“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
“他家但愿富贵,妾与君共餔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
这是乐府有名的《出东门》,这歌属于相和歌,也就是以节鼓与管弦相应和的有伴奏的歌曲,属于这个年代的通俗流行歌曲。
卞姬唱的是歌中的女声部分,描绘的情景是……
世道艰难,活不下去,丈夫要拔剑出门入山为寇,家中妻子拉着他衣服说:“别人家希望富贵,但我情愿和你吃糠喝粥。上有苍天(朝廷)管束,下有年幼的孩子要养,你这样冒险落罪是不对的……”
“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一句是卞秉唱的。
这是歌曲中丈夫反驳妻子的话:“你不要管!我必须去!我已醒悟得太晚了!你我如今皆有白发脱落,这种日子还能熬几天?”
这首歌刚好是太行贼们最真实的写照。
有谁是生来就想做贼的……
哪个山贼离家之前没有遇过类似的话语?
卞姬与卞秉都算是这个年代的顶级歌手,姐弟二人唱得很随意,声音也不大,但词调铿锵节奏入心,确实有余音绕梁的感觉。
唱得在座十三个老大都颇为动容,歌声停后,堂内仍有凄然之意。
“诸君入山这些年,可曾令父母妻儿忧心?”
刘备在此时起身开口:“若有此忧,且满饮一樽,以谢亲人之累。”
说罢,端起酒樽自饮,又回头朝左沅卞姬躬身行礼。
各太行贼皆站起身来,举酒大饮。
“诸君本皆良善,只因天地不仁而行险恶之事,都是为了活命罢了……备也曾为贼,与诸君本是同类。”
刘备朝太行贼们拱了拱手:“但备深知,从古至今贼无善终!人皆有一死,他日待我等身负贼名而死,家中妻儿当如何?”
场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帝王可父死子继,将相可荫庇子孙,可是……贼之子要如何继富贵?!”
刘备继续说道:“备为诸君找了条通天大道,诸君可奉诏成天子亲军之将,从此为大汉之官,甚至可庇子孙为侯……诸君可愿从之?”
“固所愿,不敢请……只是……刘督军,天子之诏想必不是平白得来的,不知督军需要我等做些什么?”
终于有人回话了,说话的是王政。
“只需与我同讨鲜卑,驱逐胡寇……有功于民者为将!此事可算公道?”
刘备笑了笑,环视贼首们:“若有不敢杀胡,只想掳掠汉家财货者,现在便可离席了……”
当然没人离席,即便真有不愿杀胡的,也不可能在这种场合当傻子。
“若为杀胡,那自是义不容辞,可是……不知督军欲如何对待左盟首?”
有太行贼问到了左髭身上。
“左髭?哈哈……那要看你们如何对待了。”
刘备大笑,直言道:“你们若是官,左髭如何便是你们来定!你们若是贼,那你们如何便得由左髭来定……你莫非不知左髭为何想杀我?”
为何要杀刘备?
就是因为左髭不想被刘备约束,不想被刘备控制老弱,不想被刘备决定未来……其实各家太行贼都有这样的心态。
“左盟首与我有兄弟之义……”
那太行贼沉默了一会,神情犹豫的说道。
“你们或许不知道,黑山张燕此刻正领大军前往西河……”
“备可没让你们依附于我,你们只需合于黑山为军便可,已故盟首张牛角才是太行长者,张燕继其父之志,他才是你们的兄弟……如此可还有不义之处?”
刘备坐了下来,招了招手:“这是张燕上表朝廷请战鲜卑的请愿书,你们若是愿意做官,便附名拓上指印;若是不愿,也可离开此地,备绝不相害。”
卞秉站起身,将主宾席位上的帛书拿起,展开走到堂中。
这请战书确实是张燕写的,其实这也是投名状。
当初刘备参加张牛角葬礼时,把张燕抬高了一辈,也把张牛角抬高成了所有太行贼和黑山贼的长辈——张燕才算是南北太行共同的盟主,舍弃左髭投奔刘备或许算是不义,但投奔张燕却是应该的。
谁都知道张燕去西河肯定不是去旅游的……
这投名状如果不签,刘备当然不会加害他们,但张燕会怎么做就很难说了。
“若是合于黑山,自无不可。只是,刘督军,王某有一事不明……”
王政再度起身问道:“若我等合于黑山,又受朝廷诏服,对我等而言确实如同新生。但此事对刘督军并无益处,会使督军官居张燕之下……甚至有可能屈居我等之下……”
“确实如此……可是,我何时说过要居于你等之上?”
刘备讥讽的笑了:“我何时约束过你们?何时逼迫过你们?何时让你们去送过死?”
“我安置你们的家眷,帮你们得了粮食,都只是想能有个安稳地方好好过日子罢了。我甚至都没有约束你们的家人,何时说过要居于你们之上?”
“我若是想做高官显贵,那你们早就被我卖了!还能等得到今天?”
“是谁想一直居于你们之上,你们到现在还没看清吗?”
刘备说着说着再次大笑起来:“我离了西河之后,谁在西河挟持了你们的家人?哈……兄弟之义?哈哈哈……”
“督军仁厚,王某愿附刘督军骥尾,以督军马首是瞻!”
王政拔剑半寸,用剑刃割开拇指,以血在帛书上印了指纹,随后拜倒在地:“督军可愿谅解王某之罪?”
“你今后已是黑山之将,是飞燕将军下属,又即将有功与民,何来罪过?便是有罪,我也无法与你为难。”
刘备朝王政点头笑笑,转头看着其他人:“诸君,该你们做决定了。”
……
与此同时,西河。
张燕已领了两千骑军快速赶到西河桥头。这只是先锋部队,大部队还在中山一带。
但其实只需要先锋部队就已经足够了……
左髭参加过张牛角的丧礼,很清楚黑山的实力,他并不愿意与张燕交战。
眼下张燕控制的实力,其实比张牛角活着的时候更强。
刘备教张燕让黑山士农工商齐备,又和张燕一起收保护费,黑山实力一直在快速膨胀。
河北贼人也大多投奔黑山,目前黑山已有五十万人——黑山隔壁的并州,此时也只有这么多人口。
“飞燕领军来此,是要吞并我北太行吗?”
左髭虽说不愿交战,但并不怂,他甚至单人独骑过了桥,当面问张燕。
“北太行?西河难道不是大耳兄弟的地盘吗?”
张燕也单骑迎上前去,面露讥笑:“如今鲜卑入寇,我来取西河之粮以逐鲜卑……左髭兄难道也是为此而来?”
左髭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张燕又问:“为何不说话?左髭,我欲领太行好汉去北疆杀胡立功,你可愿与我同去?”
“杀胡立功?哼……褚飞燕何时成了朝廷走狗?”
左髭当然不信张燕真是为了杀胡……
可张燕还真就是为了杀胡,见左髭不屑,还将自己说成褚飞燕,张燕眼里寒光大盛,举枪指向刘备的庄园:“原来你北太行之义,竟只是霸占朋友屋宅,抢夺朋友财货……左髭,我再问你一遍,你可愿奉我号令,北上逐胡?!”
左髭面色铁青:“小儿辈……我凭什么奉你号令?你是投了朝廷吧?”
张燕冷笑:“既然你不服号令,又强占朋友家宅,不忠不义,那就别怪我清理门户了!”
说罢提枪便刺。
左髭举刀拦了这一枪,但仅一击之下,左髭的刀便飞入了河里。
很显然,张燕的武艺不是左髭可比,左髭不敢再打,调头就跑。
张燕直接带兵冲过了桥,追着左髭不放。
其实带骑兵入西河很莽撞,张纯的骑兵就是因为冒进被围杀于西河的。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张纯来时,太行贼从上到下全都知道张纯是来杀人抢粮的,西河的人是他们的亲属,西河的粮是他们的口粮,对付张纯是你死我活的战争。
而现在,在普通的太行贼眼里,这根本就不是打仗,而是两个老大争地位……
老大一言不合动了手,然后小弟们帮拳打群架。
左髭下马避入了庄园,张燕也同样下马追进了庄园,两边的手下也在庄园一带相互……殴斗。
是的,这看起来挺儿戏的,就是打群架,而且大多数太行贼都没下死手。
但这恰恰就是贼人们理解并接受的方式。
也只有张燕来西河能起到这个效果,换成别人真不行。
毕竟太行贼大多知道黑山张燕是张牛角的继承人,是把张燕视为自己人的——太行山现在的旗帜和标志仍然是张牛角设计的牛角斗笠。
现在张燕来西河,和左髭起了冲突,但左髭的手下并不会将此视为什么严重情况。
张燕确实是南北太行盟主,而左髭资历老实力强,两个老大起争执很正常。
在这种情况下,除了铁杆亲信之外,大多数小弟其实只会帮拳打架,不会下死手的。
黑社会嘛,本来就是这样,大家都在山里混饭吃,平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老大之间可能有恩怨,但小弟与小弟之间可没什么仇怨。
老大有老大的想法,小弟有小弟的生活,帮老大打架可以,下重手和对方结死仇没必要……也没好处。
若是杀人结仇,等两边老大打完了说不定还得和谈呢,到时候下手杀人的小弟可没什么好下场……
内部纷争,又不属于生死危机——张燕突然前来,左髭还没来得及给手下通气,左髭的手下真没把这当成生死大事。
但张燕的黑山军却没有这种黑社会想法,张燕来之前可是打过招呼的。
张燕来西河,就是纯粹为了干掉左髭。
刘备让他全取太行,取西河粮食作为军粮,那当然要先干掉左髭才行。
而张燕的方式非常直接——随便找个由头开打就是,只要先弄死左髭就行。
同样的,也只有张燕能光明正大的做掉左髭。
毕竟张燕确实是绿林盟主,左髭不服号令,那张燕就是可以直接动手的,这其实和道义无关——而且张燕还特意找了个不忠不义的由头。
两边心态不一样,张燕的身手又远远超过左髭,而且张燕可不需要顾虑什么,这使得黑山仅靠两千人竟还占了上风。
左髭不敌张燕,且战且退,逐渐退出西河中心,避到了西河亭东边卢家庄园一带,总算是稳住了阵脚。
随后左髭整肃部下,称此乃存亡之战,是保护家人和粮食,部下这才算是有了作战心态。
可是,第二天左髭再度攻入西河时,张燕已连夜将西河老弱妇孺集中起来,正在收割粮食,而张燕的骑兵在监工。
太行贼的家眷已被张燕控制,再想和张燕动手已经不可能了。
同时,左髭收到消息,黑山五万大军北上,已经占据了左髭的大茂山,正往西河而来。
得知老家被占,左髭再次单独求见张燕,表示愿意随张燕北上杀胡。
张燕不接受,而是让左髭当众自尽,以偿叛盟不义之事。
左髭当然不肯,带了亲信部众打算打回大茂山。
但刚离开西河,左髭便被‘亲信’绑到了张燕面前。
再怎么亲信的部众,也不愿走绝路啊,贼道有义不假,但真的没有忠……不杀左髭,就已经算是这些‘亲信’讲义气了。
七月初八,刘备又办了一场酒宴。
还是那些桌案,还是那些人参与。
只不过,这次主宾位置上有了人,张燕坐在这里,那份请愿书上,已经签署了十三家太行贼的名字和手印。
这次确实是庆功宴了。
庆的是张燕的功。
这功,是“剿灭太行反贼”。
左髭没有被带到宴会厅里,他被押送去了雒阳。
这不是刘备和张燕的意思,而是十三家太行贼的意思……他们现在不再是太行贼,而是黑山军。
刘备没有再给左髭机会,甚至没有再和左髭见面。
如今坐在宴会厅里的人,已经全都是领着‘义军’准备受招安的后备官员,只有左髭是太行贼首。
贼首不赦,这是惯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