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0章 师徒夜话,未来初探

空气里那股废机油味儿,浓得像是能糊住人的嗓子眼。

几颗钢珠在油腻里打着转,映着灯泡昏黄的光。

我拿着块破布,擦掉工作台上溅到的油点子。

王师傅拎着个破铁桶,正用那把快秃了的扫帚,费劲地把钢珠往角落里归拢。

他嘴里不停地“啧啧”着。

“你小子……”

王师傅直起腰,捶了捶后腰,看着这满地狼藉,眼神里五味杂陈。

“真亏你想得出这种……缺德冒烟的损招!”

我能感觉出他话里的后怕,惊叹,还有点想笑又不敢笑的憋屈。

这法子,确实够损,但对付陈浩那种人,管用。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只是扯了扯嘴角。

没接他的话。

“对付滚刀肉,你跟他掰扯仁义道德,那是对牛弹琴。”

我侧过头,目光落在地上那片油污上。

“就得用他们能疼到骨子里,一辈子都忘不掉的方式。”

我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没什么起伏。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心底掠过的那一丝冰冷是什么。

两个人一起动手,总算把这铺子收拾得勉强能落脚了。

油污太难弄,那股味儿更是钻鼻子,一时半会儿散不掉。

天已经彻底黑透了。

厂子下班的汽笛声,早就听不见了。

是时候关门了。

王师傅仔仔细细锁好大门,插上门闩,又去检查了一遍窗户。

但他没像往常那样直接回家。

反而走到角落那个掉漆的旧木柜子前。

弯腰在里面摸索了一阵。

掏出半瓶连标签都没有的劣质白酒。

又翻出个掉了瓷的搪瓷碟子,倒了些蔫了吧唧的花生米。

他在那张还沾着油污的工作台边坐下。

给自己那个豁了口的搪瓷杯倒得挺满。

酒看着浑浊,一股子冲鼻的酒精味儿。

他拿起旁边另一个稍微干净点的玻璃杯,犹豫了一下。

还是给我倒了小半杯。

“小子,”王师傅端起自己的杯子,朝我这边扬了扬下巴,透着点不太自然的随意。

“今天……算你受累了。”

“估摸着也吓得够呛吧?”

“来,陪老头子我喝两口,压压惊。”

我心里有点意外。

这还是王师傅头一回正经请我喝酒。

还是在铺子里,用这种近乎平等的姿态。

我明白,“压惊”是个由头。

更深的意思,是认可。

在他眼里,我可能不再仅仅是个需要他时时看着的小学徒了。

而是个能跟他坐下来,喝顿酒,说点话的人。

我没矫情,也没推辞。

走过去,在他对面那个同样沾着油污的小马扎上坐下。

端起了那杯闻着就刺鼻的白酒。

铺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只剩下我俩喝酒,还有嚼花生米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墙上那老掉牙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

头顶的灯泡光线摇曳,把我们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

我能感觉到王师傅似乎有话憋在心里,但又不知道该从哪儿问起。

他默默地喝了两口酒,眼神透过浑浊的酒液,落在我脸上。

这张脸,刚刚经历了那场算不上有惊无险的冲突。

此刻却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终于,老头儿重重地叹了口气。

他抬起头,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像是要看穿我。

“向前啊,你……跟师傅说句实话。”

“你这手艺,还有刚才那份胆色,那急中生智的脑子……”

“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

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加重了,带着一种不容糊弄的认真。

“你可别跟我扯什么看会的,听会的!”

“老头子我这双招子还没瞎!那几下子,绝对不是光看看就能练出来的!”

这个问题,果然还是来了。

躲不过去。

我沉默了片刻,端起杯子抿了一口酒。

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放下杯子,目光落在灯泡周围飞舞的几只小飞虫上。

“王师傅,”我开口,声音不高,但尽量让它显得沉稳。

“不瞒您说,我家里头以前……确实跟这方面,沾点边。”

我顿了顿,组织着措辞。

“我爷爷那辈儿,认识一位老工程师。”

“听说是旧社会过来的,懂点洋玩意儿。”

这部分是真的,我爷爷确实提过。

“小时候家里没人管,我就爱往他那边跑。”

“那老先生脾气有点怪,倒也不撵我,就让我在旁边待着。”

“看他拆收音机,拆钟表,有时候手不够,也让我递个零件,打打下手。”

“时间长了,天天瞅着,听着,可能……就稀里糊涂记住了点皮毛。”

我巧妙地把我前世的经验,嫁接到了这个虚构的“老工程师”身上。

用“皮毛”两个字,希望能降低一些冲击性。

“后来……不是运动嘛,家里也跟着出了点事,那位老人家……也就彻底断了联系。”

这个结尾,半真半假,关键的地方含糊过去。

放在这个年代背景下,听起来倒也有几分可信度。

王师傅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子上的豁口。

等我说完,他点了点头,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只是又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酒。

“工程师啊……”他咂摸着这三个字,眼神里有羡慕,有感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那好啊,有文化,懂洋文,能看懂那些弯弯绕绕的图纸……”

“跟咱们这些傻干活的老粗,那是不一样。”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

“咱们就知道闷头干,凭一身傻力气,换两手机油。”

“年轻那会儿,觉得能给国家造机器,光荣得很。”

“可现在……”他摇了摇头,又是一声叹息。

“这世道……真是一天一个样,老头子我有点看不懂了。”

“以后……以后这日子会变成啥样,谁也说不准呐。”

老工人的话里,透着一股子对未来的迷茫和隐忧。

我知道,这是变革前夜特有的躁动和不安。

旧的体系,那曾经坚不可摧的铁饭碗,都在悄无声息地松动。

王师傅感受到的,是一种无所适从的焦虑。

我理解他。

但我毕竟是从几十年后回来的。

我知道,无论世道怎么变,技术,尤其是过硬的技术,永远是安身立命的本钱。

我拿起酒杯,轻轻和王师傅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

“王师傅,”我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地说。

“我觉得吧,不管这世道怎么变,只要手里有门实在的手艺,走到哪儿都饿不死。”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

“工厂要开工,机器就得转;老百姓要过日子,家里的缝纫机、自行车坏了,总得有人修。”

“只要咱们这双手还能动弹,就不会没用。”

“真正的好东西,好手艺,什么时候都有人需要,有人认。”

这话,听起来不太像我这个年纪该说的。

但它像一颗定心丸,实实在在地敲在了王德发的心坎上。

王师傅有点愣愣地看着我。

灯光下,我能看到他眼里的惊讶。

这小子,说话做事,怎么透着一股子……老成?或者说,远见?

就好像……好像他能看到一些自己看不到的东西一样。

老头儿心里估计正犯嘀咕呢。

他看着我,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像是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向前,你……你跟师傅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王师傅的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那双浑浊但此刻却异常明亮的眼睛紧盯着我,带着试探,带着好奇,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盼。

“你以后……就真的打算,一直待在这小小的修理铺,当个……修理师傅吗?”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师徒俩相对而坐。

劣质白酒的辛辣还在喉咙里燃烧。

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尘埃混合的独特味道。

王师傅的问题,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悬在了这寂静的铺子里。

我的未来……会仅仅是这里吗?

我自己心里清楚,这只是开始。

今夜,也只是开始。

未来的路,在灯下,影影绰绰,还看不太真切。

但它充满了未知,也充满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