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桢记青灯轻剑斩黄泉

第568章 朝堂犹有谗夫语,关塞长留忠魂名

卷首语

《大吴史?礼志》载:"德佑十四年八月廿八,玄夜卫百户李焕率十卒,凿大同卫西城楼焦土三尺,得岳峰残躯。时首身分离,颈骨断裂处留铁钩深痕 —— 即北元悬首之器;左臂骨碎如齑粉,与墙砖烧结成块;唯胸骨嵌护心镜残片,' 吴 ' 字鎏金为血浸成紫,镜缘齿痕犹清晰,验为峰啮镜明志所留。谢渊命以香樟棺敛之,棺内衬峰旧袍,袍角 ' 阳和口屯田 ' 五字墨迹未褪。护柩南行途中,镇刑司旧吏三次阻扰:一于雁门关索 ' 通敌嫌犯验尸文书 ',二在代州称 ' 棺中恐藏军械 ',三至保定府诬 ' 谢渊拥棺谋逆 ',皆为玄夜卫指挥使周显以 ' 玄夜卫密令 ' 斥退,斥时剑鞘击案,裂木声震驿站。"

《玄夜卫档?丧葬录》补:"灵柩至京郊良乡驿,帝萧桓屏去扈从,独乘青布小轿迎之。见棺木缝中渗血如线,沿樟木纹理蜿蜒而下,知为峰骨中未凝之血,遂解明黄御袍覆棺。袍角触棺刹那,血线骤涌,溅上十二章纹。帝抚棺木裂处,指腹触到护心镜轮廓,恸曰:' 朕在京中食米时,将军正嚼弓弦;朕披裘暖阁时,将军骨碎城楼 —— 朕来迟了,迟了啊!' 随驾御史王敬欲进言 ' 龙体近凶柩,于礼不合 ',周显按剑当阶而立,甲叶碰撞声惊飞檐下寒雀:' 岳将军以骨护城时,王御史正暖炉赏雪。今日谁敢拦陛下,先问我剑利否!' 王敬面如死灰,僵立不敢动。"

残躯裹甲返神京,千里车声载血行。

帝解龙袍遮骨碎,士含悲泪护棺轻。

朝堂犹有谗夫语,关塞长留忠魂名。

莫叹身首分离苦,已教日月识精诚。

香樟棺木在黄土道上碾出辙痕时,护棺的三千士兵都屏住了呼吸。车轴每转动一圈,就有暗红的血珠从棺缝渗出,顺着木纹蜿蜒成细流,在车轮边洇出点点紫黑。那是岳峰骨血里未散尽的热,混着大同卫的城砖碎屑,一路向南,要回千里之外的神京。

王二的弟弟王三捧着半块护心镜走在棺侧,镜面 "吴" 字被血浸成深紫,边缘的齿痕是岳将军最后时刻咬出的 —— 玄夜卫验尸时说,那是剧痛中仍不肯松口的倔强。他总想起巷战时,岳峰把这面镜子按在他胸口:"石头,护住 ' 吴' 字,就护住了咱们的根。" 如今镜子碎了,根却要随着这具残躯回家了。

行至雁门关,镇刑司的人拦在关下。为首的刘七举着文书,说 "需验明棺中是否夹带军械",话音未落就被周显的剑鞘砸中面门。"岳将军的骨头,比你们这些蛀虫干净百倍!" 周显的甲叶因怒而震颤,护棺士兵突然齐齐拔刀,刀光映着关楼的残阳,吓得刘七等人屁滚尿流。王石头看见周显袖口露出的刺青,是玄夜卫特有的 "卫" 字,与岳峰额上的 "吴" 字在风中遥遥相对。

进入代州地界,官道旁开始出现百姓。有个瞎眼老妪拄着拐杖,怀里揣着晒干的艾草,说 "给岳将军驱驱寒气";穿破棉袄的孩童捧着野枣,非要塞进士兵手里:"我爹说,岳将军最爱吃这口。" 王石头把枣子埋在棺木经过的土里,恍惚看见三年前阳和口,岳峰蹲在田埂上,分给他半个窝头:"等丰收了,咱们吃新麦做的馍。"

良乡驿的晨雾里飘着檀香。萧桓的青布小轿停在道旁,他掀帘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看见棺木渗血的刹那,这位素来端肃的帝王突然踉跄一步,亲手解下明黄御袍。袍角拂过棺盖的瞬间,血珠骤然涌得更急,溅在十二章纹的龙睛上,像给金龙点了瞳。

"朕来迟了。" 他的声音碎在雾里,手指抚过棺木裂缝,那里隐约能摸到护心镜的轮廓。王石头突然想起谢渊的话:"陛下在御书房里藏着岳将军的屯田图,夜夜对着图叹气。" 此刻龙袍覆盖的不仅是一具残躯,更是一位君主迟来的忏悔。

随驾的御史想开口,却被周显按剑的动作噎住。"王大人可知," 周显的剑穗扫过阶石,"岳将军断指刻字时,您正在家中赏菊;镇刑司扣粮时,您正为女儿办嫁妆。" 御史的脸涨成猪肝色,而萧桓始终抚着棺木,仿佛要透过樟木,摸到那些断裂的骨头 —— 左臂碎如齑粉的地方,曾握着护民的矛;颈骨断裂处,曾吼出守土的誓。

起棺时,百姓突然跪在道旁,山呼 "岳将军回家了"。王石头听见棺木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什么东西在碰撞。后来才知道,是谢渊偷偷放进去的阳和口新麦,说 "让将军闻闻丰收的味"。麦粒滚动的轻响,混着三千士兵的脚步声,在黄土道上敲出最沉的鼓点。

进入神京城时,天色已暗。朱雀大街的灯笼都亮了起来,百姓自发点燃的松明照路,火光里能看见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的白布。有个穿官服的老者对着棺木叩首,王石头认出是永熙朝的旧臣,曾弹劾过镇刑司。"岳将军," 老者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老臣等这一天,等了整整十年。"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灵柩停在太庙偏殿的夜里,王石头守在廊下。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龙袍覆盖的棺木上,血痕在月色里泛着暗光。他突然听见细微的碎裂声,凑近了才发现,是棺缝里掉出的城砖碎屑,混着半粒烧焦的麦粒 —— 那是狼山之战,王二烧粮时溅进岳峰甲胄的。

此刻,这粒麦在月光下泛着微光,仿佛在说:岳将军,你看,新麦熟了,胡虏的粮烧了,咱们回家了。

而龙袍的明黄与血的暗紫在棺木上交织,像一幅无声的画:君主的忏悔与忠臣的热血,终于在这一刻,融成了大吴最痛的底色。

谢渊的手指在砖缝里抠了整整三日,指甲翻裂处渗着血,终于触到一块嵌着铜锈的骨片 —— 是岳峰护心镜的残角,上面 "吴" 字的最后一笔,还粘着半片风干的皮肉。"找到了..." 他喉间滚出一声闷响,身后三十个弟兄同时跪倒,甲叶撞地的脆响惊起墙缝里的寒鸦。

灵柩是临时赶制的香樟木棺,谢渊亲自将寻得的残骨一片片摆进去:右臂骨断成三截,左肋有七处刀痕,颅骨碎片上还留着北元兵斧凿的凹痕。最让人心惊的是胸骨,护心镜的铜片已与骨血熔在一起,"吴" 字的笔画间,凝着黑紫色的血痂 —— 那是被悬首三日时,雨水混着城砖霉斑浸的。

"将军," 王二的堂弟王三捧着从钟楼捡的断砖,砖面 "镇刑司郑屠" 五字刻痕里还嵌着血,"这砖陪您回家。" 他将砖塞进棺角,与岳峰的残骨相触,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巷战时弟兄们的私语。

官道旁的荒草里,还留着三年前饿殍的白骨,与护柩士兵的甲叶反光交错。突然有数十骑拦住去路,为首者是镇刑司改设的察奸司员外郎刘谦,举着弹劾文书喝:"岳峰通敌案未结,残躯当入诏狱验看,不得擅入京城!"

谢渊突然拔剑,剑脊拍在刘谦马鞍上,震得对方坠马:"你看清楚这棺木上的血!" 他指着棺缝渗出的暗红汁液,"这是阳和口弟兄的血,是大同巷战的血!你镇刑司扣粮时怎么不拦?北元悬首时怎么不验?"

王三突然掀开棺盖一角,露出护心镜残片:"刘大人要不要摸摸?这 ' 吴' 字是岳将军用命刻的,比你那弹劾文书干净百倍!" 刘谦被骨片上的血光晃得后退,护柩士兵同时举矛,矛尖对着天空的阵列,像当年岳峰教的 "朝天阵"—— 那是绝境时向朝廷示忠的信号。

守关千户是镇刑司旧人,竟以 "棺木超重损道路" 为由,要收 "过关税"。谢渊冷笑一声,命士兵抬棺示众:"父老乡亲看清楚了!这棺里是守大同的岳将军,他守关时你们免缴的赋税,够买百口这样的棺木!"

关下百姓突然炸开了锅,张老栓拄着拐杖冲上前,将刚收的新麦撒在棺前:"岳将军当年说 ' 有我在,就不让你们饿肚子 ',今日谁拦他回家,先踩过我的老骨头!" 商户们纷纷搬来门板铺路,孩童们捧着野菊塞进棺缝,连关卒都偷偷抹泪,最终千户灰溜溜开了关。

夜宿驿站时,谢渊在灯下翻看岳峰的旧案宗。镇刑司的卷宗里,"通敌" 二字被朱笔圈了又圈,却在页脚发现一行小字,是岳峰亲笔:"阳和口粮册在东厢房第三砖下"—— 正是李谟扣粮的铁证。他突然将卷宗塞进棺内:"将军,您要的清白,我们带您亲自去取。"

萧桓带着周显等十数人迎至驿外,远远看见护柩队伍举的白幡,上面 "岳" 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灵柩抬下马车时,他注意到棺底的血痕拖了长长的印子,像一条从大同延绵至京城的血路。

"陛下," 谢渊跪地呈上护心镜残片,"岳将军只剩这些了。" 萧桓接过残片,指腹抚过 "吴" 字的刻痕,突然想起德佑十二年,岳峰在朝堂上举着空粮袋哭谏,那时自己还嫌他 "失边将体统"。此刻残片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倒比当年那袋空粮更重。

有随驾的礼部官员小声提醒:"按制,四品官丧不得用香樟棺,更无帝迎之礼。" 萧桓突然转身,御袍下摆扫过对方的官帽:"岳将军以血肉护万里疆土,朕用什么规格葬他,都嫌轻了!" 说罢解下御袍,亲自覆在棺上,龙纹与棺上的血痕重叠,像极了岳峰战旗上的 "吴" 字。

街两旁挤满了百姓,有大同逃难来的妇人,捧着岳峰当年分的救命粮;有玄夜卫旧卒,举着当年与岳峰同守边关的旧矛。镇刑司旧吏在人群后窃窃私语,说 "亡人入京晦气",却被个瞎眼老兵听见,摸索着上前啐了一口:"岳将军的血护着你们安稳,你们倒嫌他晦气?"

灵柩行至棋盘街,突然停下 —— 察奸司侍郎王显带着百余名衙役,举着 "循制办丧" 的牌子拦路。"陛下," 王显跪地高喊,"岳峰案未结,擅自归葬恐乱国法!" 萧桓正欲开口,周显突然从棺侧取出一物,是从岳峰残骨旁发现的镇刑司腰牌,"王大人认得这个吗?您亲批的 ' 通敌 ' 文书,就夹在这牌后面。"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王显脸色骤变,百姓突然欢呼起来,有人开始往棺上撒纸钱,纸钱混着秋日的落叶,在灵柩周围旋成一个圈,像无数双手在托着棺木前行。

户部尚书捏着账簿奏:"国库空虚,葬礼当从简。" 话未毕,谢渊突然将岳峰的断矛残片掷于丹墀,矛头在金砖上撞出火星:"大人可知这矛尖挑过多少胡虏?可知岳将军用它换了多少百姓性命?"

萧桓看着阶下争论的群臣,突然想起昨日护棺时,听见棺内似有轻响 —— 周显说那是骨片相触,像岳峰在叹息。"朕意已决," 他拍案而起,"岳峰追赠镇国将军,按一品礼葬,入忠烈祠首位。" 目光扫过镇刑司旧吏聚集的班次,"谁再阻挠,以同谋论处。"

退朝后,他独自留在文华殿,对着岳峰的血书发呆。血书 "李谟账册在东瓮城" 的字迹旁,有个小小的指痕,是岳峰临死前反复摩挲的地方。萧桓突然用朱笔在旁边补了 "朕已知" 三字,墨汁晕开时,竟与血痕融成一片。

王三带着幸存的弟兄,用从大同带来的城砖,在祠前铺了条小路。每块砖都刻着 "吴" 字,与岳峰钟楼刻字一般大小。谢渊亲自为灵柩换衣 —— 取出的残骨中,发现一截指骨特别粗壮,周显验后说:"这是常握刀的指骨,必是岳将军刻 ' 镇刑司郑屠 ' 时用力过猛所致。"

镇刑司旧吏送来祭品,却在酒坛底藏了张字条,写 "速焚尸灭迹"。被玄夜卫搜出时,王三突然将酒坛砸在地上,酒液混着碎瓷溅向那些人:"你们配给岳将军敬酒吗?" 谢渊按住他的肩,指着灵柩:"将军不会与他们计较,我们只需让他看清楚,奸佞终会伏法。"

萧桓亲自撰写墓志铭,写到 "巷战三日,身被七创" 时,笔突然掉在纸上,墨团晕成一个血状的圆。他想起谢渊奏报里的细节:岳峰的牙齿都咬碎了,想必是剧痛难忍时咬的。

周显突然呈上密报,说郑屠在诏狱里仍喊 "岳峰通敌铁证如山",还说有岳峰 "私通北元" 的书信。萧桓冷笑一声:"带他来忠烈祠,让他对着岳将军的灵柩说。" 郑屠被押来时,看见棺上的御袍,突然瘫软在地 —— 那御袍的龙纹,与他伪造的书信上的 "吴" 字笔迹,竟是岳峰生前最厌恶的。

张老栓带着大同百姓,捧着新米和酒,跪在祠前。老人从怀里掏出块布,里面包着半粒麦种 —— 是岳峰当年分给他的,说 "种下它,就有盼头"。"岳将军," 他将麦种撒在灵前,"您看,今年收成好了,您却看不到了。"

萧桓站在廊下,听着百姓的哭祭,突然问周显:"朕是不是真的错得太多?" 周显指着祠外的 "吴" 字砖路:"陛下现在扶棺,百姓记着;若再迟疑,才是真的错。" 远处传来钟声,是忠烈祠的暮钟,敲了七下 —— 岳峰享年三十七岁,恰合七声。

萧桓亲自执绋,走在送葬队伍最前。御袍的下摆扫过 "吴" 字砖路,每一步都踩在刻痕上,像在回应岳峰的忠魂。护柩的士兵个个带伤,王三的断臂用布带系着,仍紧紧抓着灵柩的扶手。

队伍行至安定门,遇见个白发老妪,捧着件打满补丁的旧甲 —— 是岳峰初任百户时穿的,她是当年阳和口被岳峰救下的民妇。"将军," 老妪摸着棺木,"您说过 ' 甲旧了,只要心不旧就好 ',您的心,比新甲还亮呢。"

下葬时,萧桓亲手将那半块 "吴" 字砖放进墓坑。砖面与岳峰的残骨相触,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极了当年岳峰在朝堂上,用砖拍案谏言的声音。

片尾

夕阳把萧桓的影子拉得很长,与岳峰墓前的石人石马重叠。他摘下腰间玉佩,放在墓碑前 —— 那是元兴帝赐的,刻着 "守土" 二字,如今转赠岳峰,倒比戴在自己身上更合宜。

谢渊带着士兵在墓周值宿,王三用断砖在碑后刻了行小字:"弟兄们都在。" 夜风拂过,祠前的 "吴" 字砖路发出轻响,像无数人在低声应和。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敲了七下,与昨日暮钟同数。

有玄夜卫卒说,看见墓顶的草叶上,凝着水珠在月光下闪,像极了岳峰护心镜上的光。周显却说,那是陛下的泪,滴在砖上,与岳将军的血,终于融在了一处。

卷尾

《大吴史?岳峰传》载:"峰葬后三月,萧桓命人将镇刑司查抄的贪腐银,熔铸成 ' 忠' 字碑,立于墓前。碑阴刻峰生平事,每字皆以朱砂填之,取 ' 血书 ' 之意。"

《吴伦汇编》记:"自岳峰葬后,边将奏事必附 ' 军民疾苦录 ',帝亲阅不辍。德佑十五年春,大同卫士民自发于西城楼旧址,建 ' 岳公祠 ',香火至今不绝。"

龙袍覆棺车辚辚,帝亲执绋送归尘。砖痕浸血犹存 "吴",镜锈凝忠未灭 "真"。百里哭声随日落,千年碑字伴月新。莫教史册轻翻过,记取边关有此人。

喜欢玄桢记请大家收藏:()玄桢记书海阁小说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