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章 昨日左顺门争烈,犹赞岳侯提锐兵
《大吴史?宰辅年表》载:" 德佑十三年腊月,吏部尚书张敬之伏阙上疏,请罢宣府卫总兵岳峰。初,敬之素以 ' 边臣之党 ' 立朝,自德佑十年至十三年春,凡四上《保岳峰疏》,疏中 ' 岳峰在边,如长城峙立 ' 等语,曾为圣上嘉纳。至是反戈,疏入当日,左都御史刘宗周率十三御史伏阙质其变节,右佥都御史李邦华掷笏于地,斥为 ' 士林之耻 ',举朝哗然。
时人多谓其变节有二由:一者,其子张显以大同卫同知监粮,与镇刑司缇骑私分军粮三千石,为李嵩所持,账册存于镇刑司密库,页页朱印皆李谟亲钤;二者,镇刑司构陷敬之私通北元,伪造其与也先使者往还书札,言 ' 若大同破,愿为内应 ',墨迹仿敬之笔意,唯 ' 内应 ' 二字露镇刑司匠气。然史笔含混,终以 ' 或曰 ' 存疑,唯见其疏中 ' 岳峰拥兵自雄,罔顾君命 ' 八字,与李谟同日所上《劾岳峰疏》字句不差,笔锋轻重竟如出一范,时人窃议 ' 此非张笔,乃李墨也 '。"
紫宸殿上雪初晴,鵷鹭班中朝服轻。
霜凝玉带思前事,风卷貂裘议边情。
昨日左顺门争烈,犹赞岳侯提锐兵。
今朝金銮阶下立,忽劾将星犯帝庭。
朱笔圈点功名灭,丹墀踯躅是非生。
雪粒子打在奉天殿的琉璃瓦上,碎成一片冰响。张敬之捧着奏疏的手在朝笏后微微发颤,笏板上 "元兴帝亲赐" 的刻痕硌得掌心生疼。他站在文官班首,身后是密密麻麻的朝服,却觉得比宣府卫的雪地更孤寒 —— 三日前,他还在左顺门与李嵩争执,拍着案说 "岳峰若有反心,某愿以阖家性命相保"。
"张尚书,为何迟迟不上疏?" 李嵩的声音从右班传来,棉帽上的貂毛沾着雪,笑里藏着冰,"莫非忘了昨日在私宅说的话?"
张敬之喉结滚了滚。昨日李嵩的亲信送来了一叠账册,是其子张显在大同卫任同知时,与镇刑司缇骑瓜分军粮的记录,账页上还沾着半枚 "张显" 的私印。那亲信临走时说:"李首辅说了,要么今日劾岳峰,要么明日看令郎穿囚服过金水桥。"
他偷瞥御座上的萧桓,皇帝正捻着胡须看《边镇军情录》,那册子是李谟昨夜递进去的,封皮上 "大同卫战况平稳" 的字样刺得人眼痛。张敬之突然想起十年前,他任山西学政时,岳峰还是个百户,冒雪送流民入关,冻裂的手捧着赈灾粮,说 "当官的,总得让百姓活下去"。那时的雪,好像比今日暖些。
"臣张敬之,有本启奏。" 他终于出列,膝盖在金砖上磕出闷响,积雪从朝服下摆滑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水。奏疏展开时,墨迹还带着未干的潮意 —— 昨夜他改了七遍,删去 "岳峰戍边十载,屡立奇功",添上 "久掌兵权,渐生异志";抹去 "大同卫危在旦夕",换成 "边患不足惧,内奸实为忧"。
谢渊猛地抬头,朝服的玉带撞在廊柱上。这位兵部尚书前日刚从居庸关回来,袍角还沾着边地的砂粒,他望着张敬之,眼神里的错愕像被雪冻住的湖:"张大人,你上月还说岳峰是 ' 国之长城 '!"
张敬之避开他的目光,声音压得更低:"此一时彼一时。镇刑司查获岳峰与石彪密信,言 ' 待雪化后,共商大事 ',其心可诛!" 这话是李谟教他的,连语气都模仿得十足,只是尾音忍不住发飘 —— 他见过那所谓的 "密信",墨迹新得发亮,绝不是岳峰那手苍劲的行楷。
"一派胡言!" 谢渊往前半步,朝服的下摆扫过张敬之的靴底,"岳峰的笔迹,某认得!当年他守雁门关,某为监军,同榻而眠三月,他写 ' 忠' 字必带钩,那信上却是圆笔,分明是伪造!"
李嵩突然冷笑:"谢尚书怎知是伪造?莫非与岳峰过从甚密,连笔迹都揣摩得这般清楚?" 他转向萧桓,袖口的金线在雪光里闪烁,"陛下,谢渊三番五次力保岳峰,恐亦牵涉其中。"
萧桓放下《边镇军情录》,御座前的铜鹤炉飘出龙涎香,混着雪味漫开来。"张敬之,"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你说岳峰拥兵自雄,可有实证?"
张敬之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奏疏上晕开一小团墨。他想起李嵩教的托词,忙道:"岳峰将宣府卫粮草私自转运蓟州,名为 ' 换防 ',实为屯粮。镇刑司缇骑查得实据,有仓官画押为证。"
"哪个仓官?" 谢渊追问,手指在朝笏上掐出红痕,"某昨日刚审过宣府卫仓官,他说镇刑司的人用烙铁烫他指节,逼他画的押!"
"谢尚书这是质疑镇刑司?" 李谟从武官班中出列,玄色蟒袍上的金线绣着 "镇刑司掌印" 字样,"莫非仓官是谢大人的远亲?" 他凑近萧桓,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忘了永乐年间,丘福北征时,正是因文官偏护,才致十万大军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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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桓的眉峰跳了跳。他最忌边将与文官结党,当年魏王萧烈谋反,便是靠着几个边镇将领与文官内应。张敬之见皇帝神色微动,忙补道:"臣愿以尚书之位担保,所言句句属实!"—— 他知道,这官位保不住了,只求能换儿子一命。散朝后,张敬之被李嵩拉到文渊阁偏室。炭盆里的银骨炭燃得正旺,映着李嵩手里的密信,是张显从大同卫发来的,说 "已按镇刑司之意,将贪污军粮改记岳峰名下"。
"张大人识时务。" 李嵩递过一杯热酒,酒液里浮着层油脂,是用边军冬衣里的棉絮浸的,"令郎之事,某已让镇刑司压下,只当没这回事。"
张敬之接过酒杯的手在抖,酒洒在袖口,烫得他一缩。"岳峰... 真会被罢?" 他问这话时,眼前闪过岳峰冒雪送粮的模样,心口像被冰锥扎了下。
"不止罢官。" 李嵩往炭盆里扔了块雪,滋啦一声冒起白烟,"某已让王瑾(帝派密探)在密奏里添了句 ' 岳峰与石彪约期举事 ',圣上最信这个。" 他突然拍着张敬之的肩,力道重得像要捏碎骨头,"你儿子贪的那点粮,够砍十回头了,某保他没事,你得懂事。"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压垮了文渊阁的一枝梅。张敬之望着那枝断梅,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中进士时,父亲教他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那时的雪,好像也下得这么大,只是那时的他,还不懂有些鸣,会连累阖家性命。
谢渊在兵部值房里砸了茶碗。碎片溅在《永熙帝军律》上,书页里夹着的大同卫地图,西墙缺口处被他圈了个红圈,墨迹晕开像滩血。
"大人,张敬之的儿子被镇刑司扣在诏狱署了。" 亲随捧着账册进来,声音发颤,"这是从镇刑司线人那得来的,张显贪了三千石粮,李嵩说只要张尚书劾岳峰,就改成 ' 监守自盗,杖三十 '。"
谢渊捏着账册的手在抖,纸页上 "张显" 的名字被指腹磨得起毛。他想起张敬之当年弹劾魏党时,被打断肋骨仍骂不绝口,那时的风骨,竟被一把亲情的软刀子磨平了。
"备马。" 谢渊抓起朝服,"去玄夜卫衙门,找沈毅的同僚,看看能不能从诏狱署劫出张显 —— 只要张显能开口,张敬之定会翻供!"
亲随愣住了:"大人,劫诏狱署是死罪!"
"总比眼睁睁看着岳峰被冤死强。" 谢渊的靴底在雪地里踏出深痕,"当年元兴帝说,' 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怕死,天下太平 '。现在武官在边地冻毙,文官被奸佞胁迫,这太平,是用骨头堆的!"
镇刑司的缇骑在张府外守了三圈,火把照得门楣上 "忠勤世笃" 的匾额泛着红光。张敬之坐在书房,看儿子张显的幼时手书,那歪扭的 "爹爹是清官" 五个字,被他摩挲得发亮。
"老爷,谢尚书派人送来了这个。" 老管家捧着个锦盒进来,盒里是半枚玉印,刻着 "张氏家祠",另一半在张显身上。"谢大人说,只要老爷肯翻供,他愿以兵部尚书之位保张公子性命,哪怕... 哪怕与镇刑司鱼死网破。"
张敬之捏着玉印的手在抖,指缝里渗出血。他想起今早朝会上,谢渊瞪着他的眼神,那里面有失望,有愤怒,却没有鄙夷 —— 谢渊懂他的难处。可李嵩的话又在耳边响:"你若翻供,明日张显的尸首就挂在正阳门,旁边贴你的 ' 通敌 ' 罪证。"
窗外传来缇骑的喝骂,是谢渊派来的人被拦在了巷口。张敬之突然将玉印扔进炭盆,看着它在火里裂成两半,像自己此刻的心。"告诉谢大人," 他对老管家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张某... 不配他相救。"
萧桓在暖阁里翻着两份奏疏,一份是张敬之的 "罢岳峰疏",一份是谢渊的 "保岳峰疏"。两份疏都放在元兴帝御笔题写的 "公正" 案上,却像两个耳光,打得他眼晕。
"李德全,你说张敬之为何反戈?" 皇帝的手指在 "岳峰" 二字上敲着,案上的银骨炭明明灭灭,映着他眼底的疑云,"他素来与李嵩不和。"
李德全正用银箸拨着炭,闻言笑道:"陛下,文官嘛,向来是 ' 闻风使舵 '。前日见镇刑司拿出 ' 证据 ',自然要顺天应人。" 他从袖中摸出张纸条,是王瑾从宣府卫发来的密报,说 "岳峰与石彪的兵马已在大同卫外围会师,旗号都换了 ' 岳' 字旗"—— 这纸条,是李谟的缇骑伪造的,墨迹里还混着蓟州卫特有的砂。
萧桓将纸条凑到烛火前,火苗舔着纸边,发出细碎的声响。他想起幼时随泰昌帝狩猎,岳峰还是个侍卫,为救他被熊抓伤,后背的伤疤像条蜈蚣。那时岳峰说:"臣这条命是陛下的,刀山火海都敢闯。"
"传旨。" 萧桓突然放下纸条,炭灰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让岳峰即刻回京述职,宣府卫暂由副将接管。" 他没说罢官,也没说治罪,只留了个模棱两可的活口 —— 心里那点残存的信任,像雪地里的火星,还没彻底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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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嵩得知萧桓的旨意,在府里摔了茶盏。"废物!连个岳峰都扳不倒!" 他指着李谟的鼻子骂,锦袍上的盘扣被扯得歪斜,"张敬之的疏都上了,为何只让他回京述职?"李谟跪在地上,玄色蟒袍沾着炭灰:"叔父息怒,臣已安排好了。岳峰若回京,必经居庸关,那里的缇骑是咱们的人,会 ' 失手 ' 让他坠崖;若他抗旨,便坐实 ' 拥兵自雄 ',再派玄夜卫去剿,名正言顺。"
"玄夜卫?" 李嵩冷笑,"沈毅那批旧部还念着岳峰的恩,得换诏狱署的人去。" 他从匣中取出枚铜符,上面刻着 "奉旨密办" 四字,"拿着这个,调诏狱署缇骑三千,埋伏在居庸关两侧的山坳里,对外只说是 ' 护岳峰回京 '。"
李谟接过铜符,符上的寒气浸得指尖发麻。他想起刘成(改调令者)临死前的哭喊,突然有些怕,却被李嵩的眼神逼了回去 —— 从他靠家族荫庇进镇刑司那天起,就没了回头路。
张敬之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梦里儿子张显穿着囚服,脖子上套着枷,在雪地里对他喊 "爹爹救我"。他披衣走到书房,见案上放着谢渊派人送来的信,说 "已找到张显贪粮的证人,是个被镇刑司流放的老仓官,现藏在石景山的破庙里"。
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信上,"证人" 二字亮得刺眼。张敬之摸出李嵩给的账册,指尖在 "张显" 的名字上划来划去,划得纸页起了毛。他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说的话:"当官可以不聪明,但不能坏了良心。"
鸡叫头遍时,他唤来老管家:"备车,去石景山。" 管家愣住了,他笑道:"某当了一辈子官,总不能让儿子觉得,他爹是个卖友求荣的小人。" 车轴转动时,他摸了摸袖中那半枚裂开的玉印,心里竟比昨日轻松了些 —— 有些债,总得用骨头去还。
谢渊在兵部值房接到张敬之的消息时,天刚蒙蒙亮。他望着窗外的雪,突然想起元兴帝北征时,曾在大同卫的城楼上写过一首诗,最后两句是 "宁为玉碎酬家国,不做瓦全负苍生"。那时的岳峰,还是个小旗官,在旁边磨墨,说 "臣记着了"。
"备马。" 谢渊再次抓起朝服,这次的脚步比昨日更稳,"去石景山接老仓官,再调玄夜卫的人护着,直接送奉天殿 —— 就算拼着这身官服,也得让圣上知道真相。"
雪又开始下了,落在他的朝服上,很快积成一片白。远处传来镇刑司缇骑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像催命的鼓点。谢渊握紧了腰间的玉佩,那是永熙帝赐的,刻着 "忠直" 二字,冰凉的玉温透过掌心,熨帖着一颗滚烫的心 —— 他知道,这场风雪,才刚刚开始。
片尾
《大吴史?谢渊传》载:" 德佑十三年腊月,谢渊携大同卫老仓官王忠及张显贪墨实证闯宫。时镇刑司缇骑三百列阵金水桥,为首者刘显持李嵩手令,叱曰 ' 非诏不得入 '。渊怒,举奏疏撞阵,缇骑挥棍击其肩,渊踣地复起,袍袖染血犹前。
仓官王忠怀账册突围,为流矢中胸,仆于丹墀。其怀中账册散落,页页皆记 ' 张显与缇骑某分粮若干 ',朱笔勾注处犹带边地砂痕。忠临死前以血指叩地,三呼 ' 张同知与缇骑分粮,小人亲见!某年某月某日,在大同卫西仓,麻袋上有镇刑司暗记!' 声未绝而气绝,血溅奏疏,' 暗记 ' 二字殷然如印。
萧桓在暖阁闻变,掷《边镇录》于地,谓李德全曰 ' 李嵩党羽竟敢拦驾 ',然终未下旨彻查,仅朱批 ' 岳峰暂缓回京,宣府卫军务由副将协理 '。时已近除夕,奉天殿的灯笼映着金水桥的血迹,宫人扫雪三日,犹见砖缝间殷红。"
卷尾
张敬之倒戈,非独其一人之怯,实乃专制之毒浸肌入骨。当镇刑司可匿私账于密库,以亲子性命胁九卿;当诏狱署能仿笔迹于密室,以伪书札构陷大臣,所谓 "朝堂" 早已沦为角力之场 —— 甲士持戈于阶下,缇骑按剑于廊前,言 "是非" 者遭贬,论 "权谋" 者升迁。谢渊之强争,额头磕碎于金砖犹不退;张敬之之迟悟,玉印裂于炭火方知悔,皆困于 "君疑" 二字如枷锁。
萧桓非昏聩,然深宫中久,既怕边将如魏王萧烈拥兵窥伺,又恐权臣如李嵩窃弄威柄。他观张敬之疏则疑岳峰,闻王忠血呼又疑李嵩,摇摆间,大同卫的雪埋了千余具冻尸,宣府卫的驿马跑断了腿,而紫禁城的炭盆始终燃着银骨炭,暖得让人心慌。所谓 "君权",在此时竟成 "权衡" 的祭品 —— 权衡来权衡去,只衡得忠良泣血,奸佞弹冠。
李嵩以私废公,非一日之积。其掌吏部时,将镇刑司缇骑安插边镇,名为 "监察",实为敛财;李谟假权害人,亦非一时之念,其仿紫花印、改调兵令,皆借 "圣上猜忌" 为护符。二人如藤蔓缠树,树者,大吴之社稷也;藤蔓者,私党之盘结也。而君心之隙,恰为藤蔓提供了滋生的沃土 —— 萧桓既用李嵩制衡边将,又纵镇刑司监视朝臣,终致藤蔓成势,勒得树身遍体鳞伤。
后阅《大吴边防考》,见永熙帝萧睿亲巡大同卫时,曾于雪夜与士兵同卧土炕,曰 "边军冻毙一,如朕断一指"。彼时镇刑司尚属玄夜卫辖制,未有专权;彼时朝臣论事,可于左顺门争三日不休,不伤性命。德佑年间之祸,非制度之弊,实乃人主之失 —— 失在信谗不信忠,失在防己不防奸,失在将 "权衡" 置于 "社稷" 之上。
大同卫破后,有人于西墙缺口处掘出半截马骨,骨上齿痕犹清晰,据说那是岳峰当年所骑战马的遗骨。骨旁压着片染血的麻纸,上面是谢渊未写完的奏疏,仅存 "雪落无声,忠魂有迹" 八字。后之览史者抚骨思史,当知:防奸易,防君之疑难;立法易,立君之信难。信则长城固,疑则边墙崩,此德佑十三年的雪,埋的不仅是冻尸,更是足以让后世痛彻心扉的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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