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桢记青灯轻剑斩黄泉

第506章 朱门深似海,白骨积成山

卷首语

《大吴史?岳峰传》载:"德佑十三年冬,阳曲卫陷没,残卒奔还者仅百余人。边军饥寒交迫,冻毙于途者日增,能执戈者十仅存七。岳峰泣集士卒血书三卷,纸页间指痕犹带冻疮裂痂,冒风雪三昼夜抵京师,伏阙请增兵饷。凡三日,叩承天门不去,德佑帝以 ' 郊祀事繁 ' 闭宫不纳。当是时,首辅李嵩居中梗阻,密奏谓 ' 边将借血书胁君,实欲拥兵自重 ',帝心遂疑。"

边雪埋枪锷,寒炊断灶烟。

血书封泪重,叩阙恨天远。

朱门深似海,白骨积成山。

何日君恩达,沙场不再寒。

岳峰上德佑帝书

臣宣府卫总兵岳峰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

伏以朔风卷地,边尘昼昏,北元也先部窥伺雁门久矣。去岁阳曲卫陷没,守将周毅以下五千余众尽殉国,遗骸曝于荒野,至今未收。今宣府孤悬塞外,西接大同之残垣,东连居庸之险隘,实为京师屏障。然自德佑十三年秋来,镇刑司克扣粮饷者三,冬衣逾期未发者两月,边军饥寒交迫,已至十存其七。

臣亲巡各营,见老兵周诚卧雪三日,喉间犹呼 "护粮";新兵王二冻毙于堞楼,手中尚握半截枪杆。炊灶多废,士卒或煮皮甲为糜,或掘草根充饥,冻疮溃脓者十之八九,能擐甲执戈者不足三千。此非臣危言耸听,有各营千户联名画押之册可证,更有士卒血书三卷 —— 纸间泪渍凝冰,字里冻疮带血,皆言 "愿死战,不愿饿毙"。

夫兵者,国之干也;食者,兵之命也。昔元兴帝北征,尝谓 "边军无食,如车无轮",故设军储司专掌边饷,永熙帝亦诏 "边粮不得迟滞三日"。今镇刑司以 "验核" 为名,羁留粮车于大同卫,月余不发;张迁等辈更以 "细作嫌疑" 为由,盘剥冬衣,转售民间。臣屡遣人申诉,皆为通政司所压,实乃权奸壅蔽,使下情不得上达。

臣非敢邀功妄请。今请增兵三万者,盖因宣府兵力单弱,恐难御也先之众;请发内帑三十万石者,实乃各仓存粮不足半月之需。若陛下念及边戍之苦,速遣劲旅、济饥寒,则宣府可守,雁门无虞;若仍信谗言,使忠言不达,则不出三月,胡马必叩居庸,京师震动,臣虽碎首阶前,难赎其咎!

臣本武夫,不习文墨,然见士卒骨殖曝于荒野,稚子哭望父归,实难缄默。故冒雪赴阙,携血书叩门,非为一己功名,实为万余性命请命。伏惟陛下览血书而察微,诛奸佞以肃纲,使边军知君恩之达,将士感圣德之深,则沙场可固,国祚可安。

臣无任惶恐激切之至,谨冒死叩阙,伏候圣裁。

德佑十三年腊月初六 宣府卫总兵岳峰 谨上

宣府卫的积雪没及膝弯。岳峰攥着刚收上来的血书,指腹蹭过最上面那页 —— 是老兵周诚的字迹,墨里混着血,"今冬断粮已五日,儿死不足惜,恐雁门守不住",笔画抖得像风中残烛。帐外传来咳嗽声,赵武抱着伤腿倚在柱上,腿上的冻疮裂了,血浸透麻布:"将军,真要带这些去?按规制,边将无诏不得离汛地。"

岳峰将血书裹进油布,喉间发紧:"规制能挡北元的刀?" 他想起昨日巡营,见两个新兵煮着皮甲充饥,甲片上的锈混着雪水,喝得眼泪直流。"去京城,求陛下看看这些字 —— 不是我要兵,是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离营前夜,岳峰独自站在忠魂祠前。碑上刻着阳曲卫阵亡将士的名字,风吹过,似有呜咽。谢渊遣人送来的密信压在香炉下:"李嵩党羽密布,宫门前恐有阻挠,可寻玄夜卫沈炼接应。" 岳峰摸着碑上 "周毅" 二字 —— 那是周泰的兄长,去年因粮尽战死,死前还在喊 "护着粮车"。

他突然解下腰间的将军印,塞给赵武:"我若十日不回,你代掌军务,死守宣府。" 赵武叩首,额头撞在冻土上:"将军,不如让末将替您去!" 岳峰扶起他,见其冻疮化脓的手,惨然一笑:"你这模样,陛下见了,才知边军真苦。"

岳峰抵达京师永定门。玄夜卫沈炼已候在城门内,貂裘上沾着雪:"李嵩早得了信,调了镇刑司缇骑守宫门,说 ' 边将擅离职守,按律当擒 '。" 岳峰将血书藏进内衣,只带一卷寻常军报:"先去通政司递文,按规矩来。"

通政司主事王显是李嵩门生,接过军报只扫一眼,便推说 "帝正议南郊祭天,文书且压三日"。岳峰盯着他袖口的玉扣 —— 那是大同卫倒卖军粮时,李嵩赏的 "酬劳",喉间发腥:"王主事,三日内,宣府卫或有士兵冻毙,这份罪责,你担得起?" 王显冷笑:"岳将军还是回营吧,免得 ' 擅离 ' 之罪再添一条。"

当日午后,岳峰立于承天门下。守门校尉拦住他,手里的长戟在雪光里泛冷:"无通政司勘合,不得近宫门百步。" 岳峰解下披风,露出里面的血书,封皮上 "边军泣血" 四字刺目:"我是宣府卫总兵岳峰,求见陛下,呈边军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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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尉刚要呵斥,沈炼带着玄夜卫赶到,亮明令牌:"岳将军有急务,通政司耽延,玄夜卫可作证。" 校尉犹豫间,镇刑司千户张迁突然带着缇骑驰来,马鞭指着岳峰:"擅闯宫门,拿下!" 沈炼横身拦住:"镇刑司管不着宫门事,张千户越权了。" 两拨人剑拔弩张,雪沫子被马蹄踏得飞溅。

文华殿内的地龙烧得并不旺,萧桓指尖捻着两份奏疏的边缘,宣纸被冻得发脆。左边岳峰的急报墨迹里混着冰碴,"请增兵三万、粮五千石" 的字迹力透纸背,笔画间能看出落笔时的急促 —— 想必是在宣府卫的寒风中写就。右边李嵩的密奏却用了洒金笺,"岳峰拥兵自重,借血书逼宫,恐有不臣之心" 的措辞四平八稳,连朱印都盖得方方正正。

李德全佝偻着身子,貂帽上的雪还没化尽:"陛下,昨儿镇刑司递的密报上写,岳峰离营时带了亲卫五百,都是宣府卫最精锐的背嵬军,个个带甲持弩。这哪是请兵,分明是揣着刀子来的。" 他偷瞄萧桓的脸色,见龙椅上的人影在烛火里忽明忽暗,又补充道,"李大人说,当年汉王萧烈起兵,也是先以边军饥寒为借口......"

"住口。" 萧桓的声音不高,却让殿内瞬间死寂。他将岳峰的奏报推远些,露出桌下那本蓝布封皮的《御边策》,是永熙帝手书。指尖抚过 "边军苦寒,不可疑而不恤" 的批注,墨迹已有些发暗,却仍能看出先帝落笔时的沉重。窗外突然传来喧哗,夹杂着兵器碰撞声,李德全慌得差点碰倒案上的茶盏:"是... 是岳峰在承天门外哭求,奴才刚听侍卫来报,说他跪在雪地里喊 ' 不见陛下,死不离开 '。"

萧桓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带落了一枚玉镇纸。他在阶前顿住脚步,靴底碾过地上的炭屑 —— 元兴帝十七年那场宫变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汉王萧烈也是这样,捧着边军血书闯宫,说要 "清君侧",最后却烧了西华门。掌心的汗混着寒意,让他指尖发颤。

此时的承天门外,谢渊正踩着积雪狂奔。风宪司的校尉递来的消息像块冰砸在他心口:"镇刑司缇骑围了岳将军,血书都被扯破了!" 他怀里揣着抄录的《边军粮律》,纸页边角被体温焐得发潮,最末一页 "凡克扣边粮至士卒饥寒者,斩" 的条目被他用朱笔圈了又圈。

远远就见缇骑围成的人墙里,岳峰被按得单膝跪地,玄色披风上满是脚印。他怀里的血书已散了大半,最上面那页被撕去一角,露出 "周诚" 二字,墨迹里嵌着细碎的冰碴 —— 谢渊认得,那是宣府卫的老兵,去年还托人带过家书,说要攒钱给孙子买把好弓。

"住手!" 谢渊的声音劈风而来,他亮出风宪司的鎏金令牌,"奉陛下密旨查边军粮案,岳将军是要紧证人,谁敢动他?" 张迁从缇骑身后踱出来,靴底碾着地上的血书残页:"谢御史来得巧啊,这可是 ' 擅闯宫门 ' 的现行,按律该押入诏狱。"

谢渊弯腰捡起那页残纸,指腹抚过上面三十七个暗红指印 —— 每个印子边缘都带着冻疮的痂,有的还渗着新鲜血珠。他突然提高声音,让周围的禁军都听得见:"张千户看清楚了,这是边军的血!去年大同卫冻死的十三名士兵,指印就跟这个一模一样!" 他转向沈炼,眼神如刀,"你带玄夜卫护住岳将军,今日谁敢伤他,就是跟风宪司过不去。"

沈炼刚拔出腰间佩刀,谢渊已转身冲向景阳钟。那口钟悬在钟楼三层,铜铸的钟体上刻着 "国祚永固" 四个大字,是元兴帝登基时所铸。按大吴规制,非国丧或外敌破城,鸣钟者斩。谢渊抓住钟绳的手被冻得发僵,却想起今早收到的急报:宣府卫已有七名士兵冻毙,尸体就停在辕门外。

"咚 ——" 第一声钟响穿透风雪,震得承天门的铜环都在颤。谢渊闭上眼,再拽钟绳时,声音里带了泣音:"陛下!边军快饿死了!您听一听他们的声音啊!"

钟声传到偏殿时,萧桓正在临摹永熙帝的 "安民" 二字。狼毫刚落在纸上,钟鸣便撞得墨汁四溅,在 "民" 字的最后一笔上拖出长长的黑痕。李德全脸白如纸:"陛下,谢御史疯了!景阳钟擅鸣,按律是要凌迟的!" 他话没说完,殿门已被撞开,李嵩踉跄着闯进来,紫貂袍上沾着雪泥,帽子都跑歪了:"陛下,万万不可见岳峰!谢渊鸣钟是信号,玄夜卫在宫外动了手,这是要逼宫啊!"

萧桓盯着他冻得发红的耳朵,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殿外的雪:"李爱卿,去年冬至,你穿的那件玄狐裘,据说是大同卫指挥使赵谦送的?" 李嵩一愣,随即趴在地上叩首,额头撞得金砖邦邦响:"是... 是边将感念臣日夜操劳,臣已按市价付了五十两银子,有账可查!"

"是吗?" 萧桓没再追问,转身望着窗外。雪下得更紧了,承天门方向的钟鸣还在继续,一声声像敲在人心上。他突然对李德全道:"传旨,宫门紧闭三日,任何人不得出入。" 李嵩松了口气,却没看见萧桓转身时,袖中的手正死死攥着那页被岳峰血书浸湿的残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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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门外的雪已没过膝盖。岳峰跪在那里两天了,睫毛上结着冰碴,每说一句话都带起白雾:"校尉大哥,你看这血书上的名字,王二狗,十七岁从军,去年在阳曲卫断了条腿;赵老栓,守了三十年雁门关,儿子死在黑风口......" 他声音越来越哑,冻僵的手指却把血书护得更紧,"他们求的不是官,不是钱,就是想多口吃的,守住这城门,不让北元的骑兵进来......"

守门校尉握着长戟的手松了松。他今早换岗时,见玄夜卫悄悄给岳峰塞了块麦饼,那将军却掰成小块,对着宣府卫的方向举了举,才小口小口咽下去。雪落在岳峰的肩头,积得像座小丘,他却像浑然不觉,只是一遍遍地说:"求陛下看看,求陛下......"

不远处的街角,谢渊被两名镇刑司缇骑按在墙上,嘴角渗着血。他望着那道跪着的身影,突然扯开嗓子喊:"岳将军!风宪司已经查到大同卫的账了!赵谦倒卖的粮,都进了李嵩的粮仓!" 缇骑堵住他的嘴,他却还在挣扎,眼睛死死盯着宫门的方向 —— 那里,朱红的宫门紧闭着,像一道隔断了君臣与家国的墙。

第三日清晨,一个老太监从宫门内走出,传萧桓口谕:"边事已命兵部议,岳峰速回营,毋得滋扰。" 岳峰猛地抬头,见太监袖中露出半片锦缎 —— 那是李嵩府中常用的料子,心沉如冰。他将血书举过头顶,声音嘶哑:"臣愿以死明志,求陛下一看!"

谢渊在朝堂与李嵩争执时,手里举着血书中的一页:"周诚,宣府卫老兵,戍边二十三年,其子战死阳曲,现冻饿卧病 —— 这样的人,会是岳峰逼宫的同党?" 李嵩冷笑:"血书可伪造!去年朔州卫就有将官割手指染墨,骗朝廷粮饷。"

争执间,沈炼带着周诚的儿子周小五闯入,少年捧着父亲的断指哭道:"我爹写血书时,冻得握不住笔,是咬着手指写的!" 殿上百官哗然,谢渊趁机道:"陛下若不信,可遣风宪司往宣府查验,看边军是否真如血书所言。" 萧桓坐在龙椅上,望着少年冻裂的脸,突然闭了眼。

岳峰被 "护送" 回宣府。离京前夜,谢渊悄悄递给他一封密信:"陛下虽未应允,却命风宪司暗查边粮,李嵩党羽已有收敛。" 岳峰望着京城方向的灯火,将血书残页贴身藏好。车过居庸关时,见道旁有冻死的边军遗骸,用草席裹着,心口像被雪块堵住。

他不知道,此刻的文华殿里,萧桓正对着那封未拆的血书发呆。李德全劝道:"陛下,李大人说的是,边将不可纵。" 萧桓却想起永熙帝临终前的话:"守边者,守的是江山,也是民心。" 烛火摇曳中,他终是将血书锁进了密匣。

片尾

《大吴史?德佑本纪》载:" 十三年冬,岳峰二次叩阙虽未得增兵之诏,然三卷血书遍传京师,士民争相传阅,闾巷皆言 ' 边军苦 '。帝闻之,夜不能寐。次年正月,特命风宪司指挥使谢渊持节巡边,渊遍历宣府、大同诸卫,见戍卒衣草食雪,粮窖空如悬磬,归奏于朝,附验得镇刑司克扣粮册七帙。

帝震怒,命三法司会鞫,查实李嵩党羽借 ' 监军 ' 之名,岁侵边粮二十万石,转贩于北元及内地藩王。遂斩镇刑司千户张迁、大同卫指挥使赵谦等五人,戍边者十有三,李嵩虽暂免株连,然其柄国之权渐衰。

是月,帝发内帑三十万石济边,命兵部依永熙旧制,复设 ' 边粮直输制 ',罢镇刑司介入之权。粮车抵宣府时,岳峰率士卒迎于关外,见麻袋火漆完好,当众启封,新米盈仓,三军哭拜于雪地,声震雁门。"

卷尾

德佑十三年冬的这场叩阙,终以岳峰带血书返营落幕。时人或谓帝心难测,或叹权臣当道,却不知文华殿的烛火下,萧桓摩挲血书封皮的指腹,早已沾透墨迹 —— 那墨迹里,有边军的冻疮血,有朝堂的猜忌泪,更有大吴江山的隐忧。岳峰的执着,非为一己之功,实为千疮百孔的边镇求一线生机。他跪于承天门外三日,雪落满肩如披霜甲,所求不过 "君视臣如手足" 的旧例。谢渊鸣钟闯殿,沈炼持牌护忠,亦非逞一时之勇,而是深知 "边军溃则国本摇" 的危局。

李嵩之流以 "防逆" 为名壅塞言路,看似为君分忧,实则以权术织网,将边军的骨血化作自己的筹码。他们算准了帝王对 "边将权重" 的忌惮,却算漏了民心如秤 —— 周小五捧父断指泣于朝堂时,百官侧目,便是民心未泯的明证。

后数月,谢渊巡边所至,见宣府卫士兵以枯草裹腹、冻毙者枕藉于途,归来后直书 "边军之苦,亘古未有",萧桓览之恸哭,始下决裁镇刑司、济边饷。此皆源于冬日叩阙的余响 —— 那封未拆的血书,终成刺破迷雾的光。

史官曰:"治国如驭马,边军为蹄,朝臣为缰,君心为策。蹄疲而缰紧,策乱则马蹶。德佑之冬,岳峰以血书为鞭,抽醒的何止是帝心,更是藏于权术之下的国本。"

血书凝雪映天阍,三日叩门门不开。不是君王无恻隐,权奸环伺恐生灾。终凭直道昭千古,犹记寒营骨未埋。莫叹忠言多逆耳,江山安稳赖公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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