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青城牧人乃孟

第164章 教主

“我不打算做教主。”

乐山此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一阵沉默之后是议论纷纷,薛偆首先坐不住了。

薛偆乃前太子李瑛之子,父母皆为玄宗赐死。他志在为父母复仇,入北冥三十年,辛苦运筹,就是等待起事的一天。如今听到乐山要放弃薛崇简遗志,怎能情愿。

“少主要放弃北冥,我们这么多年忍辱负重,苦心经营岂不是白费了!”薛偆一边质问乐山,一边看着李腾空。

“薛巡礼莫叫在下少主,晚辈从来都只是江湖游子,担不起北冥教这么大的责任,北冥教的命运还是请母亲和各位前辈抉择。”

“少主英明神武,武功盖世,乃天命之人。”薛偆并不死心,慷慨激昂的说道,“李隆基逆天而行,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少主揭竿反唐,是顺应民心,顺应天意啊!少主怎能逆天而行?”

乐山听罢,想起了法雨禅师的话,“无功德乃是大功德,廓然无圣,乃是圣谛第一。所谓:钟鼓歇时魔舞散,悠然一曲定风波。”法雨禅师当初就参透了自己,和自己说的话无非让自己莫为一己私欲,荼毒生灵。然而即便自己愿意放下,还有会有各种羁縻力量不允许你放下。

“自安禄山造反以来,天下已经兵荒马乱了五六年了,如今好不容易两京得以光复,晚辈不愿再看到百姓生灵涂炭。”

“就是因为现在天下大乱,反唐才有机会。少主以为死了一个安禄山,长安收复了,天下就太平了嘛?如今藩镇割据,能乱唐的何止安禄山一个。李亨非明君,李隆基老贼也未死,天下在他们的治下,黎民百姓哪里能有好日子过?如今史思明已经攻下洛阳,自称大燕皇帝,之后便是长安重蹈覆辙,少主若真为天下苍生着想,就应该激流勇进,力挽狂澜。”

“薛巡礼所言确有道理,只是少主若坚决不允,你我也无法强人所难。”赵无极突然开口,似是劝解,又似激将。

见乐山未置可否,薛偆又接着说:“我已联络淮西节度副使刘展,此人‘素有威名,御军严整’,平叛安贼屡建奇功。然淮西节度使王仲升妒才,欲除之后快,向李亨屡进谗言。刘展不愿处危墙之下,愿与我们共谋反唐,只要少主一声令下,北冥部众和刘展大军同时举事,不愁大事不成。天时地利人和皆具,望少主不要踌躇不前。”

乐山没有说话,当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他,现场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之中。

就在此时,骊山老母和鹿呦呦走了进来,原来她们早就回到了道观,一直在屋外听着众人的争论。

“各位前辈,小女子鹿呦呦。”鹿呦呦走上前来,向着北冥教的执教们行礼后说道,“小女子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在各位前辈面前说话,当还是斗胆想替李大哥说上两句。”

除了李腾空和蔡寻真,在场的北冥教众人都用很奇怪的眼神盯着这个陌生的年轻姑娘,但看到她是和骊山老母一道进来的,又不便阻止。

大家看了看李腾空,李腾空点了点头,示意让鹿呦呦说下去。

“李大哥虽然武功盖世,但是生性敦厚,既没有治国的谋略,也没有平衡四方的心机。我曾身在拱卫司,深知朝野的勾心斗角、心狠手辣,没有一样是李大哥所能。薛崇简教主建立北冥教旨在反弹,是为了与玄宗枕戈饮血,如今大唐已乱,李隆基虽未死,也落得众叛亲离,失了天下。我知众位前辈卧薪尝胆,经营多年,然此非乐山哥哥不肯也,实不能也。一定要赶李大哥上架,不仅大事难成,无非平添牺牲罢了。李大哥不愿当这个教主,也不愿领头起事,也无非是希望薛崇简教主和各位前辈一手营造的北冥教不要毁在他手里。至于北冥教何去何从,自当还是各位前辈决定。”鹿呦呦一番话说完,看了看乐山,道:“李大哥,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乐山本就被薛偆说的有些着急,正不知如何推辞,鹿呦呦的字字珠玑,正是自己所想,连忙点头称是。

李腾空见状,知道乐山的意思,也不愿勉强儿子,便解围说道:“既然如此,就随他们去吧。北冥教内之事,我们自己商量。”

薛偆心有不甘,依然念叨着:“不能让教主和我们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了啊,你们若都退缩,就算一人赴汤蹈火,我薛偆也在所不惜!”

“薛巡礼,切勿造次!”蔡寻真见李腾空不悦,提高了声音道,“教务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且从长计议。”

薛偆气不过,但也不敢再出声,只说了声“但凭教主做主!”便起身离开了房间。

“我和李大哥也曾和北冥教有数次交手,知道北冥教义是扶危救疾,教众也多侠肝义胆,我有一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鹿呦呦见自己的一番话引得北冥的长老们气氛紧张,便出言缓和。

“你说。”李腾空知这姑娘聪明伶俐,也想听她有什么主意。

“北冥教遍布各州道县,行商做贾者众多,各行各业、三教九流。不如行业互通,州县联锁,把全国的钱脉、粮脉掌握在手中。北冥教改名太平教,这也是薛叔叔的初衷。国之重器不是军队,而是经济。到时候社稷他李家坐,江山的咽喉却捏在北冥教的手里,不也遂了太平公主和薛教主的心愿嘛。”

李腾空和蔡寻真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赵无极却哈哈大笑道:“小姑娘年纪不大,懂得倒是不少。”

“商贾之道,谁也没有赵老前辈懂得多。有赵老前辈纵横捭阖,运筹帷幄,这大唐的仓廪,尽在掌握。”

“你认得我?”

“我在拱卫司的时候,赵老前辈可是也在我们笼络的名单当中。”

赵无极笑得更大声了,是笼络还是诛杀并不重要,只要说起自己的财道被认可,老而弥坚的身体就仿佛焕发了青春。

“天下大事,成败自有运数。”李腾空说道,“寻真,你和老赵先去找薛巡礼,让他稍安毋躁,北冥教的安排,我们日后再议。”

蔡寻真和赵无极领命,和其他几位执事一道退下。只剩下李腾空拉着乐山和鹿呦呦的手,露出慈母的笑容道:“乐山,北冥的事我不勉强你,但你既然不愿意当着北冥教的教主,可是想好了去处。”

“孩儿......”乐山面露难色,他想问韦雪现在何处,但母亲并未告诉自己,而眼前的鹿呦呦也让自己问不出口。

“孩儿总还有一事放心不下,便是那佛祖舍利的下落。”

“我当初将佛祖舍利交付给了吴僧统那孩子,也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圣物是否安好。我总是想看着他安全的奉还法门寺,心里才觉得没有辜负大师的托付。”

李腾空已经看出了乐山的心思,微微一笑,对两人说道:“孩子,你先出去,我有几句话和呦呦说。”

待到乐山退出了房间,李腾空把鹿呦呦拉到自己的身边坐下,牵着她的手说道:

“好孩子,我没有看错你,耀宗有你我就放心了。”

“真人......”虽然能够得到李腾空对自己和乐山关系的认可非常开心,但鹿呦呦还是害羞的低下了头。

“但是,我要跟你说,耀宗心里还有其他人,你知道嘛?”

“我知道。”鹿呦呦心里一紧,她当然能够感觉到乐山心里忘不了韦雪,但李腾空这么问她不知何意。

“你知道?”李腾空有些出乎意料。

“我知道李大哥心里一直有韦雪,我从来没有想过李大哥心里只有我,也没想过要独占他。”

李腾空微微的点了点头说道:“她是相府千金,脾气刁钻,未必像你那么大度,能容得了你。”

“我是个苦孩子,能够和李大哥在一起就已经觉得很幸福,但如果他不愿和我在一起,我也绝不会强求。”鹿呦呦眼中开始浮现起泪花。

“好孩子,他心中是有韦雪,但也并非没有你。”李腾空抚摸着鹿呦呦的手背说道,“耀宗是个多情重义的人,你别看他放弃北冥教主那么决绝,要他在你和韦雪之中做出选择,可没有那么容易。我听耀宗说,你还在洛阳救过他的命。”

“我不需要他因为觉得亏欠而跟我在一起。”

“就像北冥教的事一样,我不能替他做决定,但你救过我儿子,这个情我一定要还你。”

“所以真人请骊山老母收我为徒,是为了还这个人情?”鹿呦呦闻言,激动了起来,大声道,“我不要!”

“非也,好孩子,莫急。”李腾空笑着安抚鹿呦呦道,“骊山老母可跟你说了这天机神功的妙处?”

鹿呦呦摇了摇头,天机神功是高深的内功心法,但听李腾空的言下之意,妙处定然另有所指。

“老妮子晦涩,自然不会跟你说的那么明白。我来问你,你现在练到第几重了?”

“刚到第二重。”

“骊山老母可曾跟你说,到了第三重以上就必须自己领悟?”

“师傅是这么说的。”

“这天机神功并非只是内功心法,也并不是能让习练之人功力深厚那么简单。”

鹿呦呦止住了泪水,眼睛瞪得大大的看着李腾空。

“天机神功的玄机那是共修之法。”

听到共修二字,鹿呦呦先是疑惑了一下,随后脸蛋噔的一下红了,她瞬间想起了自己修炼天机神功的情景。

原来这“天机神功”的至高奥义正的是男女共修之法,李腾空的话让鹿呦呦恍然大悟。她当初还为自己的感受感到羞耻,想要努力“破劫”,却不料此法真的是“以自身为炉鼎,调和阴阳,以情劫为磨刀石,淬炼身心。”

“天机神功可以帮助一起修炼之人驱除身体的寒湿、邪毒,让双方的精气和内力都更加纯正。”

“所以骊山派向来传女不传男,因为这天机神功虽只有女子可以习。但最受益的却不仅仅是习练之人,而是双方。”

“那师傅她?”

“骊山老母早年丧偶,她又性情寡淡,心里想的只有报仇,所以她并没有共修的机缘。”李腾空盯着鹿呦呦说道,“但是你有。”

“您的意思是,我和李大哥?”

“耀宗虽然不愿意接掌北冥教,但他的身份会永远将他置于危险之中。江湖险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只有你和你的天机神功能助他,救他。”

鹿呦呦明白了李腾空的意思,和乐山成为一体共生,就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在一起。

“耀宗心里有韦雪,不如让他去解开心里的结,否则他也没有办法好好的和你在一起。”

鹿呦呦点了点头,跪在地上向着李腾空三叩首。

“你先留在这里,将天机神功练到第三重,再去找他,我相信皇天不负有心人。”

李腾空把鹿呦呦扶起来,欣慰的说道:“好孩子,你去把耀宗叫进来,我还有话跟他说。”

鹿呦呦把乐山叫进屋来,自己退了出去。李腾空看着自己的儿子,语重心长的说道:“你好福气,有这么聪明漂亮的姑娘愿意跟着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乐山没想到李腾空说的竟然是这个,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默默的点了点头。

“北冥教的事情,我不勉强你。什么江山社稷、权力财富,都不过是过眼烟云。”

“但你心中的结,要自己去解,否则永远都无法过上你想要的平淡生活。”

“母亲是见过韦雪了?”

“她回长安了。”

“她?”

“她的心结和你是一样的,能不能解开就看你们自己了。”

“我......”

“长安分舵的人飞鸽传书,说韦雪现在史天赐的中郎将府暂住。你若还没想好如何与韦雪说,可先去河阳寻那史天赐,让他帮你牵线,他是你的好兄弟,定能够帮到你。”

“母亲为孩儿费心了!”

“从小便没有机会照顾你,也算我弥补一些对你的亏欠。”

“多谢母亲!”乐山倒头再拜,却被李腾空一把扶了起来。

“但是无论怎样,我都希望你不要辜负呦呦姑娘。”李腾空意味深长的说道,“人对眼前拥有的一切总是不知道珍惜,失去了才知道可惜。”

乐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自己心里也在痛苦挣扎着。

“你去吧,半年后我会让呦呦去找你。”

“母亲,儿子还有一事相求。”

“你说。”

“青城道长虽非吾父,却因我而死,且牺牲了全家,我无以为报。望母亲能允许儿子在这屏风叠后山建一衣冠冢,将这青城宝剑祭于此处,以谢道长的恩德。”

“你为何不把此剑留在青城山与李毅合葬?”

“青城山乃是非之地,这青城宝剑又是绝世好剑。我担心有人会掘墓盗宝,反倒搅了青城道人生后的安宁。这叠风屏是清净之地,也没有人会想到,青城宝剑会安放在这里。”

“你想的颇为周到,李毅确实为我们付出了太多,你能活着,我一生都会感念他。就按你说的办吧,为母会定期清扫祭拜的。”

数日之后,李腾空带着乐山和呦呦来到山上,找了一处可远眺鄱阳的半坡,乐山恭恭敬敬的将青城宝剑葬于衣冠冢中,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冢前的腊梅在此时突然飘散了起来,纷飞的花瓣在略带凉意的早春风中落下,空气中飘起阵阵幽香,仿佛是在为李青城的忠贞义举叹息。鹿呦呦也跟在乐山身后叩首,李腾空站在雪中静静的看着,她明白,这世间再无青城剑,再无李青城,也再无薛崇简,却多了一个真真实实的李乐山。

又过了几天,乐山收拾好行装,与李腾空和鹿呦呦道别,便要下山西去。李腾空叮嘱了一番,鹿呦呦更是依依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