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执手同心
李腾空一口气说完了二十几年的往事,韦雪心里的谜团也完全解开了。
为什么父亲韦见素一直在找青城之宝,一定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原来父亲也一直怀疑当年劫的镖并不是真正的薛崇简之子,但又不敢贸然向玄宗通报,只能私下紧锣密鼓的寻查。这也是为什么长安即将被安禄山占领的时候,父亲说找不找得到青城之宝已经没有意义,因为薛崇简的儿子,代表的是反唐的力量,大唐连国都都沦陷了,其他反唐的力量还有什么重要的呢!
“真人,所以您循着这玉佩的线索来到岳州,是想寻找薛耀宗的下落,可惜我也不知道乐山他现在哪里。”韦雪放下玉佩,恭恭敬敬的送到李腾空手上。
“我原本以为你和他在一起,找到你便能找到他。现在既非如此,我自然会动用北冥教的眼线去查找。”李腾空接过玉佩摩挲了一下,放回在锦帕上,对韦雪说道,“倒是韦姑娘你,如果我找到了耀宗,你会怎样?”
“虽然李青城不是他的阿爷,但我阿爷还是帮着玄宗皇帝做了围剿北冥教的事情,我......”韦雪欲言又止,真相让她解开了一个心结,却又陷入了另外一个。
“你阿爷和耀宗的阿爷,那是他们那一代人的事情。你阿爷和李青城也是各为其主,无可厚非。你是相府千金,却也是江湖儿女,你要问自己的是,抛去这些世俗的羁绊,你想要和他在一起嘛?”
闻听此言,韦雪的心突然一阵抽搐,此刻她才明白,自己全然没有放下。放不下的并不是那些世俗的羁绊,而是对乐山的思念。
许久,韦雪都没有说话,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李腾空理解韦雪的心情,也只是在一旁静静的坐着。
“何为自由,是不要束缚自己想要自由的心。”韦雪想起自己和石头大师的对话,这两三年来自己修身养性,试图平静,但其实都是在用外力逃避自己对乐山的思念。
“当年他送你来庐山的样子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我想他不会轻易放弃你,而你也一样,对嘛?”
“真人,我该怎么做?”眼前的李腾空,不仅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乐山的母亲,韦雪对她的亲切和依赖又增加了几分。
“找到他之后,我会告知你,至于该怎么做,听从你自己的内心便是。”李腾空没有正面回答韦雪,她知道,只要燃起她心中的火苗就足够了。
“不过你要告诉我你会去哪里,我才能最快的把消息传递给你。”
“要去哪里?”这是韦雪问过米豆豆,同时也是问自己的问题。
“那我便回长安吧。”这是韦雪的第一反应,长安是自己和乐山的开始,也是自己最熟悉的地方,能不能再续前缘,就交给命运吧。
“好,你拿上我的令牌,去到长安之后,可以联络御医牛天齐,他是我们北冥教长安分舵的执事。”
“鼎鼎大名的御医牛天齐竟然也是北冥教的人!”韦雪毕恭毕敬的接过李腾空递过来的令牌,心中暗暗称奇,北冥教的触角真是无处不在。
“他进出皇宫最是方便,又曾为杨玉环治疗暗疾,很得李隆基那老儿的信任。”
“既然如此,为何不......”
“你是想说,为何不干脆下毒要了李隆基的命?”李腾空看出了韦雪的疑问,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那便太便宜那昏君了,我便是要他承受众叛亲离,江山旁落的痛苦。”
韦雪点了点头,心想恐怕也有那牛天齐身为御医,不愿害人性命的缘故吧。
与李腾空分别之后,韦雪一路北上,当长安城飘起第一场雪的时候,她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故乡。
这是韦雪离开两年多之后,再次回到长安,大唐的国都已难恢复到开元盛景,这战事持久,帝国的底子已经耗尽。虽然战火的痕迹犹在,但老百姓的日子还是要过的,只是比往日要更难过些。
韦雪一时间不知道该去哪里落脚,韦见素的相府虽然曾经是自己的家,但却不知该如何面对阿爷,尤其是在知道了乐山的身份之后。
去找蒋灵儿吧,韦雪想起了这位曾经和自己一路相伴的患难姐妹,还有雪奴。
韦雪一番打听,史天赐已经官封右神武军中郎将。他的宅院在永兴坊顺城巷。这永兴坊顺城巷原是名列太宗皇帝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第四位的郑国公魏徵的府邸,后历经改朝换代,间隔分封,变成了好几处宅邸。没有之前恢弘,却也都是庄严典雅、古朴肃穆。
韦雪来到将军府前叩门,管家见是一普通百姓打扮的陌生人,不肯代为通传。韦雪山虽不介意,但也不愿耽搁,施展轻功跃入府内。护院们还没看清身影,韦雪已经飞到了后院。
连飞了两进院落,才在后院的草地上看到有人正在嬉闹。是一个妇人带着丫鬟正在陪一个三四岁的小童玩耍,小童蹒跚学步的追着丫鬟在跑,丫鬟手里拿着拨浪鼓在前面引逗。
那妇人发髻高耸,步摇金簪在雪地里流光溢彩,行动间环佩叮咚,举手投足皆是世家妇的端雅风范。
韦雪飘然而下,落在一块假山上,那妇人见有人来,一个飞纵,挡在了孩子和乐山之间,轻功竟是不弱。
“韦雪!”妇人正欲发作,看清了韦雪之后,却变成一声喜出望外的惊呼。
“灵儿阿姊,许久没见。”那妇人果然是蒋灵儿。
“韦雪妹妹!太好了,终于又见到你了。可想死我了。”虽已为人母,看见韦雪,蒋灵儿却开心的好像一个小姑娘。
“阿姊,你都好嘛?”韦雪和蒋灵儿手牵手,久别重逢,都红了眼眶。
“都好,都好,你看,你的小侄儿都长大了!”蒋灵儿把孩子叫了过来跟韦雪施礼,“聪儿,快点叫姨母!”
小孩子嗯嗯呀呀的有些害羞,韦雪摸着他的小脸蛋,甚是喜欢。
“妹妹这些年是去了哪里?”蒋灵儿拉着韦雪仔细端详,迫不及待的问道,“长安光复之后,我还以为就能和你们重聚,没想到你和李大哥却都没了音信。”
“我去了衡山。”
“衡山?”蒋灵儿有些不解,又问起乐山,“李大哥呢?没和你一道嘛?”
“我阿爷......”韦雪停顿了一下,也不想隐瞒,便对蒋灵儿说道,“是他的杀父仇人。”
这一下把蒋灵儿也说愣了,但心中顿时明白了两人为什么没有一起出现。
“先别说这些了,回我房间去再说。”蒋灵儿让丫鬟们先把小童带走,陪着乐山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天赐大哥呢?”
“他在宫里,这两天可能都未必回的来。”
蒋灵儿让丫鬟沏上好茶,有对丫鬟说:“派人去宫里通报将军,就说韦雪姑娘来了,将军若回不来,就请雪小姐回来。”
“雪奴也在宫里?”乐山诧异万分。
“雪奴跟着天赐回了长安,皇帝甚是喜欢她,就给她在天赐的右神武军下编了一支女卫,专门保护宫城内的嫔妃女眷。”
“她到不嫌闷。”
“她可是天天都念叨着你和李大哥呢。”说起乐山,蒋灵儿心知说错了话,又把话缩了回去。
“妹妹回过相府了嘛?”
韦雪摇了摇头。
“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我就知道。”蒋灵儿再次召唤丫鬟,要帮韦雪梳洗接风。
“你就现在我这住一阵子吧,咱们姊妹好几年未见了,一定要好好叙叙旧。”
“阿姊!”韦雪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到了蒋灵儿的怀中,压抑已久的委屈爆发了出来。
蒋灵儿搂着韦雪,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道:“你要是放的下,就不会连相府都不回了。”
哭了一刻,韦雪才慢慢的转好,擦了擦眼泪,问蒋灵儿:“你们都好吗?”
“我还好。”
“天赐大哥不好嘛?”乐山见蒋灵儿似乎话里有话。
“他更好,得圣宠,还赐了婚。”
“什么?”
“圣人把盛王李琦的女儿许配给了他。”
“他同意了?“
“圣人赐婚,怎可抗婚,他又舍不得他的四品中郎将。”
“天赐怎么会变成这样?”
“妹妹,我有些话一直没有机会跟你和李大哥说,我觉得天赐他……”蒋灵儿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
“没什么,不说了,我只是我觉得这么多年了,我一直都没有办法看到他的心里去,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天赐大哥现在是朝廷里的人,官务繁忙,可能轻慢了你们母子,但他如果为了官位,对不起你们,我找他说去。”
“妹妹,你知道他不是汉人嘛?”蒋灵儿没有接韦雪的话,却突然转变了问题。
“阿姊是说天赐大哥?”韦雪愣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只能委婉的说道,“我大唐本就各族融和,即便天赐大哥不是汉人,也没有什么奇怪的啊。”
“是没什么奇怪,但是他不肯承认就有些蹊跷了。”蒋灵儿的神色黯淡了一下,“刚在一起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些行为举止和汉人不同,我就曾问过他,可是他一口否认。长安收复之后,我们住进了这中郎将府,时不时就有突厥人来府上找他,而且每次行踪都神秘。”
“突厥不是早在十几年前就回纥所灭了嘛?”
“正是,不仅是被回纥所灭,大唐也参与了其中,我阿爷曾是王忠嗣大将军的部将,他们就曾参与了当年剿灭突厥的战役。”
“难怪回纥愿意出兵帮主大唐对抗安禄山,原来有这么一层渊源。”韦雪恍然大悟,但是另一个问题又立刻浮现在脑海,“如果突厥是为大唐所灭,就算还有余党,也必然不敢以真面目来长安,阿姊妹是如何知道来府上的是突厥人呢?”
“妹妹说的没错,他们每次来都是普通的胡人打扮,我原本没有在意,但是他们每次都神神秘秘的,我就留了个心眼。有几次借故到书房找天赐,在门外听见他们低语,他们说的话我听不懂,便硬记了几句,事后找人一问,才知道那是突厥语。”
“他们都在说些什么?”
“我只能记住一两句话,并不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我也问过天赐,但他只是说这些人是当年在天山时候认识的当地朋友,现在到长安来做生意,知道自己升了官,便来互通有无。”
“也许天赐大哥并没有骗你。”
“跟他这么多年夫妻了,他有没有骗我我心里清楚。我只是心寒他心里一直有事瞒着我,我知道他不是贪恋官位的人,所以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更让我觉得他另有所图。”
“阿姊这么一说,我也有些担心,我有什么可以做的嘛?”
“我现在只求我们的孩子能平安长大,现在想想,还不如留在终南山不下来。”蒋灵儿摇摇头说道,如果是来的是乐山,也许还能去劝劝史天赐,可是韦雪又能做什么呢。
蒋灵儿说着说着,神色变得黯然。韦雪想起他们曾经一路的生死与共、呴湿濡沫,没想到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韦雪阿姊!”二人正说着话,脆生生的一声呼唤从堂外传了进来,是雪奴。
两三年没见,雪奴已经完全出脱成一个大姑娘了,此时身穿对襟罩甲、腰束双带、白裤皂靴,紧陈利落,英姿煞爽。
韦雪看见雪奴也非常高兴,站起来像小时候那样摸摸她的头,已经长的比自己都要高了,因为常年操练的缘故,肤色却比小时候要深了许多,更像男孩子了。
“阿姊,你都去哪啦?我都想死你了!”雪奴看见乐山,开心的还是像小时候一样。
“都长这么高了,真是出息了。”
蒋灵儿看着他们,也露出会心的微笑,往日那些共同经历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眼前。如果能回到从前,该有多好。
“你天赐哥哥呢?”
“他回不来了,史思明杀了安仁执,本还向朝廷邀功,突然自封大圣燕王,又攻占了洛阳。圣人想让太子亲征,天赐哥哥恐怕要随同护驾,此刻正在宫中商议。”
“安仁执死了?”虽然在预料之中,但听说安仁执的死讯,韦雪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自己的阿姊韦晴。
“嗯,安仁执想利用史思明的军力自保,谎称让位与他,诓他结盟。怎料史思明顺水推舟,把安仁执和手下引到自己的大帐,一网打尽。安仁执偷鸡不着却丢了脑袋,也是活该。”
“雪奴现在真是长大了,不仅个头高了,朝中这些事也了如指掌。”
“乐山哥哥呢?怎么没和你一道?”
蒋灵儿咳嗽了一声,打断了雪奴。
“天色不早了,我让下人准备晚膳,我们的女将军能否陪我们吃完饭再走啊?”蒋灵儿拉着两个人往前厅而来,饭菜都已经准备停当。
“今天我太开心了,什么女将军,我才不要当,我要陪两位阿姊一个通宵!”韦雪欢蹦乱跳,又恢复了当年那个小丫头的模样。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渐渐浸透长安城雕梁画栋的屋檐与巍峨宫墙。中郎将府邸内,听雨轩中灯火次第燃起,烛影摇曳在描金绘彩的屏风之上,也映亮了亭中三位女子的容颜。暖阁中燃着炭火,把寒冷阻隔在窗外,显得格外的温馨。
居中而坐的是府邸主人蒋灵儿,她亲手执起案上那只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壶身微倾,清亮的液体便汩汩注入面前三只小巧的琉璃盏中。
“尝尝这个,”蒋灵儿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将一盏酒推向右侧的韦雪,又轻推一盏至左侧的雪奴面前,唇角含着温煦笑意,“韦雪用这‘紫玉泉’,雪奴用这‘琥珀光’,如今雪奴也长大了,可以饮酒了。”
韦雪一身家常的烟霞色软罗衫子,乌发仅松松挽就,斜插一支温润的羊脂玉簪。她浅浅啜饮一口,眉尖微不可察地一蹙,随即又缓缓舒展开,化作一缕悠远的叹息,“想当年在那渭南县的客栈里,也是天寒地冻,我与阿姊围炉饮酒,也是这般情景。”
“两位阿姊饮酒,却不带我!”说话的正是雪奴,她梳着简单的堕马髻,仅饰以一支素银簪,素净的藕荷色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黝黑。
“那时候还没有你呢!”蒋灵儿笑了,曾经患难与共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
韦雪也笑起来,眼中有晶亮的光在闪烁:“是了,刚救你的时候,你才这么点大,如今可是威风凌凌的女将军了!”
“什么女将军,史大哥才是真正的将军!”雪奴起身模仿着史天赐的神态和声音,把两位阿姊逗的前仰后合。
“雪奴的口技,真是能够以假乱真!”
“那可不是,在瀛海洲的时候,阿姊还把我当成乐山哥哥了呢!”
韦雪脸上飞起薄红,想起当年和乐山一起看星星的情景,下意识地端起琉璃盏,饮了一大口。这一次,那熟悉而陌生的浓烈似乎不再是呛人的火线,反而在喉间温顺地化开,变成一种熨帖的暖流,直抵心田。她放下杯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盏壁细腻的纹路。
“那时真傻……却也真好。天高地阔,纵马驰骋,连风里都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哪像如今,处处是规矩方圆,束手束脚。”雪奴的话音里,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悄然弥漫开来,如同晚风里飘下的一片落叶。
亭中一时静默下来,只有远处更漏滴水的细微声响,如同光阴缓缓流淌的注脚。檐角灯笼的光晕温柔地洒在她们身上,勾勒出不同的轮廓与心事。
蒋灵儿垂着眼帘,声音轻缓,带着一种沉淀后的澄澈:“雪奴说的是,如今的日子,府邸安稳,衣食无忧,是当年躺在沙砾上看星星时不敢想的好光景。只是……”她顿了顿,抬眼看向韦雪,又看看雪奴,目光温润而坦诚,“偶尔午夜梦回,似乎还能听武当山里的枭鸣,还能闻到大理的花香。……还有那篝火旁,天赐和李大哥用剑鞘敲击石头打着拍子,吟唱《侠客行》的样子……”
“沙砾也好,金玉也罢,”韦雪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都磨不掉我们心上的印记。无论隔着多少朱门高墙,多少绫罗绸缎,多少规矩体统,只要想起这些,”她的目光扫过两位挚友动容的脸,“我们就还是我们。”
蒋灵儿静静听着,唇边的笑意未曾褪去,却沉淀下更深沉的东西。她伸出手,越过案几上精致的肴馔,轻轻覆在雪奴置于膝上的手背,又伸向另一侧,握住了韦雪搁在案边的手。
三只女子的手叠在一处,一只柔腻微凉,染着蔻丹;一只带着薄茧,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印记;一只则骨节分明,带着操持军务的勤谨痕迹。不同的温度与触感,却在相触的瞬间传递着无需言说的相通暖意。
韦雪的话语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瞬间融化了方才那一丝沉郁。蒋灵儿眼中泛起水光,飞快地用指尖拭过眼角。雪奴则展颜,笑容如月光般清朗,低声应道:“嗯,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