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母子相认
一路向东,乐山和鹿呦呦又行了十数日,赶上了了庐山的第一场雪。
时序入冬,霜气渐凝,起初并无征兆。前夜还是星汉灿烂,清寒透骨。及至破晓,李腾控推窗望去,天地间竟已弥漫开一片迷蒙的氤氲。那不是惯常的乳白云海,而是一种更沉凝、更湿冷的铅灰色雾霭,无声无息地吞噬了屏风叠的峻峭,也隐去了远处香炉峰的轮廓,将偌大的匡庐包裹进一片混沌初开的静谧里。
李腾控走出道观,第一片雪,它像一枚遗落的玉屑,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的肩头,瞬间便融化了,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湿痕。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起初稀疏,如柳絮因风,轻盈地打着旋,在尚未完全凋零的枫叶间穿梭,在依旧苍翠的松针上稍作停留。
渐渐地,那雪意浓了。不再是零星的试探,而是成群结队,如同九天之上倾倒了琼瑶玉屑。雪花变得丰盈,六出的冰晶清晰可见,纷纷扬扬,密密匝匝,织就一幅无边无际的素白纱幕。
李腾空环顾四周,道观的红墙黛瓦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庄重肃穆。殿角的铜铃挂上了冰凌,风吹过,发出清越悠远、略带寒意的声响。小夏正在扫雪,笤帚划过新雪的沙沙声,平日里的松涛、泉鸣、鸟语、人声,都被这温柔声音吸纳、消融了。
“今天,似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李腾空心中暗想,眼光不由得向远处望去,然而远处什么都没有,只有逐渐被白雪覆盖的苍茫世界。
庐山和路悠悠冒雪上山,风,时而轻柔,时而凛冽,卷起雪花在山坳间呼啸盘旋,覆盖着山径、松竹、石阶和草亭的瓦檐。平日翻腾的云海,此刻与飞雪交融,难分彼此。远眺群峰,峰巅时而刺破银涛雪浪,露出青黑色的峥嵘一角,如同海中的孤岛仙山,更显遗世独立。
远处的瀑布,声势减弱了许多。那如银河倒悬的飞流,在彻骨的寒气中,边缘开始凝结。水汽升腾处,迅速在两侧的崖壁、突出的岩石上冻结成晶莹剔透的冰挂、冰笋、冰帘。飞泻的水流冲击着这些初生的冰晶,溅起更加细密冰冷的水雾,洁白缎带,蜿蜒着消失在覆雪的灌木丛中。
山道上空无一人。偶有樵夫的足迹,在雪地上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记,但很快又被新的雪花温柔地抚平。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时间在此刻变得缓慢而粘稠。只有那隐于雪幕深处的古寺钟声,每隔一个时辰,便沉稳地、悠长地敲响一次,“咚——嗡——”,声波在银装素裹的山谷间回荡,如同来自远古的呼唤,提醒着乐山和路悠悠这片琉璃世界里的永恒与刹那。
天地间只剩下雪花扑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以及积雪不堪重负从枝头滑落的“噗”的一声轻响。空气清冽纯净得仿佛能洗涤肺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雪的甘甜与寒意。
鹿呦呦是第一次来庐山,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的雪景,一路上流连忘返,当然她更开心的是跟在乐山身边的温馨。偶尔可见一株倔强的枫树,枝头还挂着几片未被寒风完全卷走的红叶,在无边的素白中,如凝固的火焰,又如她腮边未拭的胭脂。
乐山轻车熟路,很快便来到了屏风叠李腾空的道观门前,此时却忐忑不安的不敢敲门。
“李大哥,就是这里嘛?”鹿呦呦见乐山踟蹰不前,便走上前去说道,“让我来叩门吧。”
正当乐山还在犹豫之时,门却自己打开了,里面走出走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道士。
乐山定睛一看,还能从女冠的脸上依稀辨识出小夏的轮廓。
“小夏!”
“你是?”两三年没见,小夏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虽然是道士打扮,却掩盖不了玉立亭亭的身姿。
“啊,你是前些年来过的那个李...李...”
“李乐山。”
“对,李乐山。”小夏笑了,仔细看了看乐山,又仔细看了看乐山身边鹿呦呦的脸。
“怎么,又带姑娘来疗伤了?”小夏虽然年纪长大了,那还是那么口无遮拦。
乐山脸红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
鹿呦呦看了看乐山,心中也明白了几分。
“李道长可在?”乐山打破了尴尬,自己这次来是寻找玉观音的,或者说是来见亲生母亲的。
“在呢,师傅有些咳嗽,刚喝了药,我正要去倒药渣。”小夏把手上的药罐放在了地上,搓了搓手说道,“你等着,我这就去禀报。”
乐山扭头看了看鹿呦呦,这一路上,他已经和呦呦说起过生母的事情,以及他对于李腾控就是玉观音的猜测,但没有提及李腾空曾替韦雪疗伤,也不知道该如何说起。鹿呦呦只是点了点头,仿佛是在说无需多言,她都明白。
“师傅让你们进去。”不一会小夏就跑了出来,重新端起地上的药罐子说道,“你们自己进去吧,我先去忙了。”
乐山和鹿呦呦迈进了道观的门,道观里依旧整洁冷清,李腾空的房间里时不时传出轻咳的声音。
“你怎么来了?”李腾空正坐在桌前喝药,看见乐山也是颇为惊讶。
“道长,我......”李乐山欲言又止,眼前就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但自己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这位姑娘是?”李腾空也认出了乐山身边的人并不是韦雪。
“我叫鹿呦呦,是李大哥的朋友。”鹿呦呦看出了乐山的踌躇,主动说道,“李大哥有一样东西要给您看。”
乐山这才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了薛崇简留给自己的红珊瑚珠令牌和那封信。
乐山恭恭敬敬的把两样东西交到李腾空的手上,然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这是!”李腾空看到红珊瑚珠令牌的那一刻,心中已经明白了几分,却又不敢相信自己眼睛。
“此物你是从何得来?”李腾空打开了那封信,没有人比她更熟悉薛崇简的字迹。
“这是青城道人留下的,我一直以为他是我的阿爷,其实他是替我的亲生爹娘保护了我。”
李腾空瞬间就明白了,眼前的人就是自己和薛崇简的儿子,难怪自己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觉得那么面善。难怪自己让他穿上薛崇简曾经的衣服之后,他会和薛崇简那么相像。
二十年前,薛崇简让李青城、如松道人和无过和尚护送着武则天的玉玺和自己的儿子逃亡,可是最后自己得到的消息却是玉玺和孩子都不知所踪。自己曾当面质问过李青城等人,得到的回复却是他们用托镖的方式掩人耳目,却没想到失了镖。李腾空不甘心,派北冥教四处追查,几年却都杳无音讯。虽然心中不愿接受,却不得不面对亲生儿子已经在当年玄宗皇帝的追杀中罹难的事实。
而今天,他居然没有死,是李青城用自己的生命,甚至用比自己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保护了他。
母亲的唇微微翕动,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微颤。她下意识抬手,似乎想要触碰,却又在半空中凝住,最终只是紧紧攥住了自己洗得发白的袍袖,指节泛白。那深埋的苦痛与惊愕,终究挣脱了多年清修筑就的堤坝,化作眼角一点细碎的水光,倔强地悬而未落。
“我的儿!”拂尘从她指间滑落,“啪嗒”一声,击碎了凝滞的空气。她肩头猛地一颤,目光如烛火般在乐山的脸上细细描摹,仿佛要穿透岁月尘封的屏障,辨清眼前这陌生又刻骨的面容。
“阿娘…”两个字脱口而出,竟如此轻飘又沉重,几乎被山风悄然卷走。
乐山扑跪在阶前冰冷的石板上,乐山连磕了三个头,再仰起头时,积蓄多年的泪水奔涌而出。李腾空的手终于落下,带着迟疑与久违的温暖,轻轻抚上乐山的头顶。那指尖微凉,却仿佛带着穿透光阴的力量,抚平了经年累月的沟壑。
李腾空俯下身,另一只手颤抖着捧起乐山的脸,目光贪婪地逡巡着每一寸轮廓,口中喃喃:“是你……真的是你……”泪水终于无声地滴落,洇湿了乐山肩头的粗布衣衫,微温的印记却直烫到心底。
乐山双膝前行,扑进了母亲的怀里,母子两痛哭失声。
鹿呦呦见状,识趣了离开了李腾空的房间,小夏倒完药渣刚要进门,也被她一道拉了出去。
“孩子,快跟我说说你是怎么知道这一切的。”半炷香的功夫,李腾空才止住了眼泪,心中满是欢喜,捧着乐山的脸上下打量。
乐山把自己一路寻找青城之宝,如何在青城山与龙梦云决斗,龙梦云又是如何受李青城托孤的前因后果全部说了一遍。
“原来如此,你阿爷果然没有看错李青城,但他居然用自己的孩子换了你,他这份恩情,我真是无以为报!”李腾空再次留下了眼泪,这次是为了李青城的赤胆忠心。
“母亲,孩儿不孝,今日才得以和母亲相认。”
“是我和你阿爷对不起你,让你受苦了。”
“我没有想到,我一路寻找的青城之宝,原来就是我自己。”
“孩子,你是不是还有一块玉佩?”
“回禀母亲,我是有一块玉佩,但是已经不在孩儿身上了。”
“可是在上次你带来疗伤那位韦姑娘身上?”
乐山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得知,有些不好意思,但也只能点了点头。
“先不说这个了,我们母子相认,要好好的庆祝一番,我让小夏去山下买些好菜,再把蔡寻真也叫上来。”
庐山深处,暮色渐浓,山岚如薄纱般层层叠叠缠绕着青峰。几缕晚照穿透云翳,洒在幽谷深处那几间简朴道观的黛瓦上,恍如神迹降临。李乐山立于院中,心绪如脚下翻涌的云雾,激荡难平。母亲李腾空正站在阶前,昔日长安城中宰相府邸的明珠,如今只是一位荆钗布衣的庐山道士。她身影清癯,手中拂尘玉柄早已磨得圆润,仿佛时光细密抚过的年轮。刹那间,四目相对,山风似乎也屏住了呼吸。
厨房的柴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鹿呦呦系着围裙探出头来,清脆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浓稠:“腾空前辈!乐山大哥!可以吃饭了……”
屋内,一盏桐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温柔地拓开一方暖意。小木桌上,鹿呦呦手脚麻利地摆上了几样清简却飘散着暖香的素斋:青白相间的蒸藜蒿,透着山野的清气;几块素豆腐煎得金黄,油润可爱;一盘清炒的时令山菌,鲜香扑鼻;最中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菜羹,汤色碧绿,映着灯影,漾着朴实的暖意。粗陶碗碟,竹筷轻搁,竟是这山野深处最熨帖的款待。
乐山四人围桌坐下。鹿呦呦一边盛饭,一边叽叽喳喳:“快尝尝这藜蒿,小夏才从后山摘的,嫩着呢!还有这豆腐,寻真前辈点的卤水,可香啦!”她那生动的眉眼与跳跃的语调,为这重逢的夜晚注入了蓬勃的生气。
李腾空坐在乐山身旁,眼角的红痕尚未褪尽,但神情已渐渐恢复了些许方外之人的澄澈与宁静。她拿起竹筷,夹起一箸蒸得翠绿的藜蒿,轻轻放入儿子的碗中,目光深深地望住乐山道:“孩子,吃这个……庐山的藜蒿,有清气。”她的声音低缓,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温柔,筷尖却微微地、难以察觉地发着颤。
乐山低下头,看着碗中那抹青翠,山野的清气混着母亲的气息扑面而来。夹起,送入口中,那清微的苦涩之后,竟翻涌出奇异的甘甜,瞬间充盈了口腔,更直抵心底深处最柔软的地方,那是失而复得的滋味。
“好吃!”乐山用力点头,声音有些哽咽,眼泪忍不住溜了下来。
鹿呦呦从未见过乐山这副表情,不禁也红了双眼,她何尝不期待这样的亲情瞬间呢。
蔡寻真却在一旁温言道:“重逢是喜,吃菜、吃菜,莫让呦呦姑娘一番心意凉了。”她目光温煦如春水,在冬日里传递着无声的抚慰。
“哎哟!”鹿呦呦旋即回过神来,猛地一拍脑门,带着少女特有的娇憨,“我的梅花糕怕是要蒸老了!”身影一闪,又缩回那烟火缭绕的厨房里去了。
李腾空盯着乐山,脑海里尽是前尘种种。蔡寻真微微颔首,嘴角噙着一抹洞察世情又慈悲的笑意。鹿呦呦端着梅花糕跑回来,满足地眯起了眼,颊边漾开小小的梨涡,像盛满了清甜的泉水。
窗外,庐山的夜色已浓得化不开,温润的雾无声地漫过窗棂,悄然浸润着这方小小的灯火天地。油灯的光芒将四人的影子温柔地投映在墙壁上,摇曳、重叠、融合,如同一幅人间至暖的水墨,被这匡庐的夜气与云雾,深情地环抱其中。
人间聚散原如云,纵使飘零久,终有相认之期。此刻碗中升腾的热气与母亲眼中未散的薄雾,便是这烟火人间最深的烙印。纵然前路仍是云深雾绕,但这一盏灯、一桌饭、一次重逢所点亮的微光,已足以照彻此后漫长岁月中所有的寒夜。
母子重逢,乐山在庐山度过了自己人生最最温情的日子,共叙天伦自不必多说。这一日,李腾空把乐山叫到了房中,母亲面色凝重,似乎有重要的事情要说。
“孩子,你的那块玉佩出现了。”
“在哪里?”乐山有些惊讶,玉佩出现了,说明韦雪也出现了。
“岳州分舵前不久飞鸽传书,说有人拿着这块破碎的玉佩来我们的银楼找人金缮。”
“玉佩当时挡住了武痴的剑气,因而破碎,所以才未随身携带。韦雪曾经说过,要找人用金缮之法修补。”
“这就对了,书信上说,拿来修补之人就是一位姑娘,看来定是那韦雪无疑。”
“韦雪在岳州......”乐山心中有些不知所措,自己一直想知道韦雪在哪里,可是又害怕知道韦雪在哪里。
“你和那位韦姑娘?”
“母亲,是君子卫灭了青城教。”
“我明白了,所以你之前以为她阿爷是你的杀父仇人。”
“即便青城道人不是我阿爷,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你说的没错,韦见素是李隆基的爪牙,就连当年剿灭北冥教,害死你亲生父亲,也很难说他有没有参与其中。”
乐山默默的点点头,这也是为什么当他知道了真相之后也没有勇气去寻找韦雪的原因。
“所以你心里还有她嘛?”
乐山没有回答李腾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敢回答。
看到乐山没有回答,李腾空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孩子,她是她,韦见素是韦见素。”
“可是。”
“长安光复,韦见素早就随李隆基回京了,那姑娘却为何没有回相府?”
乐山似乎明白了李腾空的意思。
“罪魁祸首是李隆基,韦见素不能说逃脱的了干系,但绝对和那姑娘没有关系。”
“可是。”
“可是呦呦姑娘该怎么办?”李腾空笑了,拍了拍自己儿子的头说道,“若是两情相悦,就都应该在一起。”
乐山一时间有些靡知所措,也是平时第一次了有了家长做主的受宠若惊。
“我看这位呦呦姑娘是温良恭俭让的,倒是那韦雪的大小姐脾气恐是没那么容易心折。”
李腾空虽然都只见过韦雪和鹿呦呦一面,却把人性都看的透透的。
“这样吧,就让老母亲亲自为你出马,去一趟岳州。你和呦呦姑娘就在这庐山暂住一阵,等我的消息。”
李腾空把事情做了安排,便带着小夏赶赴岳州,把一整座道观留给了乐山和鹿呦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