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重启录信手闲书聊东西

第7章 黄池血祭幡

公元前482年。

雅鱼托梦那日,我正在擦拭"工布"剑。

她穿着入吴时的素裙,站在烛影里,鬓角的白发被风扬起,却没有往日的病态。

"勾践,"她的声音混着槜李梅香,"莫要让杀戮迷了眼。"

我想抓住她的手,剑却突然落地,惊醒时才发现,案上的苦胆酒泼了满桌。

黄池会盟的消息传来时,越国的稻田刚泛金。

范蠡指着舆图上的鸿沟,袖口旧疤在阳光下泛着淡红:"夫差带走了吴国八成兵力,太子友留守姑苏,城中只有老弱五千。"

他的指尖划过太湖,"但此时出兵,需过松江险滩,若遇伏……"

"雅鱼昨夜托梦,"我打断他,摸着剑柄上雅鱼刻的梅花,"她说越人该回家了。"

范蠡猛地抬头,我们都知道,"回家"是雅鱼对"复仇"的隐语。

他沉默良久,从袖中摸出块碎玉——是雅鱼玉镯的另一片残片,"臣已在松江布下三百死士,专砍吴船绳缆。"

出兵前夜,我在椒花殿陪了雅鱼整整一夜。

烛火跳动,映得她遗像上的眉眼忽明忽暗。

我对着她的衣冠冢说了许多话,关于西施在吴宫的隐忍,关于伍子胥悬眼的预言,关于即将出鞘的"工布"剑。

末了,我摸出珍藏的半块糖橘,放在供桌上:"等灭了吴,我便把你葬回槜李,那里的梅花开了。"

素绢突然无风自动,卷住我的手腕。

我惊觉是雅鱼的织锦,"复国"二字在月光下泛着血光,背面的金线小字却格外清晰:"愿越人剑下少冤魂。"

泪水突然决堤,我想起她在吴宫说过的话:"复仇不该用无辜者的血来洗。"

但箭已在弦上。

越军渡过松江时,天正下着暴雨。

我站在船头,望着吴都方向的黑云,想起雅鱼临终前说的"太湖的雨像吴宫的泪"。

先锋营传来捷报:"吴船绳缆尽断,守军溃散!"

范蠡站在我身侧,衣摆被雨打湿,贴在身上像具盔甲:"大王,姑苏城门已开。"

城门洞里涌出的不是吴军,而是哭号的百姓。

他们抱着孩童,背着包袱,看见越军的"越"字大旗时,竟齐齐跪下。

我听见老妇喊:"越王救我!"孩童举着发霉的饼子:"饿!"

范蠡低声道:"伯嚭私吞了三年的越地贡粮,吴人已啃了半年树皮。"

"工布"剑在雨中发冷。

我望着姑苏台方向,那里曾是雅鱼受辱的地方,此刻却燃着不详的红光。

先锋军来报:"太子友退守王宫,身边只有三百甲士!"

"围而不杀。"我握紧剑柄,"让他看看,吴国的百姓如何求我。"

太子友站在宫墙上时,像极了当年的我。

他穿着不合身的铠甲,腰间挂着夫差的佩剑,却连握剑的手都在发抖。

城下的吴人看见他,忽然有人喊:"太子殿下,开仓放粮吧!"

更多声音响起:"我们要越王一统吴越!"

"夫差害死了伍子胥!"

"都住口!"太子友的声音带着哭腔,"你们忘了吴国的荣耀吗?!"

回应他的是此起彼伏的"饿"声。

我看见他的副将突然拔刀,指向他的咽喉:"殿下,降了吧!"

太子友踉跄后退,撞在宫墙上,佩剑掉在我脚边。

那是柄新铸的剑,剑鞘上刻着"夫差"二字,却连血槽都没开。

"你可知,"我拾起剑,用袖口擦去雨水,"你父亲在吴宫,是如何折磨我的?"

他瞪大双眼,看着我腕间的伤疤:"你……你是勾践?"

"是,也不是。"我逼近他,闻见他身上的龙涎香——和当年夫差身上的味道一样,"现在的我,是越人手中的剑,是你父亲种下的果。"

他突然拔出腰间短刀,朝我刺来。

我侧身避开,"工布"剑已出鞘,剑光映出他惊恐的脸——那脸上有夫差的影子,却也有几分雅鱼的清瘦。

刀掉在地上,他跪下抱住我双腿:"求你留我一命,我愿为质!"

雅鱼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莫要让杀戮迷了眼。"

我望着他颤抖的肩膀,想起自己在吴宫为奴时,也曾这样跪在夫差脚下。

城楼下,吴人还在喊着"饿",范蠡的目光像剑般刺来——他在等我的决断。

"质?"我冷笑,踢开他的短刀,"当年你父亲要的,是我的尊严。"

剑刃没入他心口时,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那声音混着雨声,像极了夫椒之战的战鼓。

他的血溅在我衣襟上,染开朵红梅,像极了雅鱼绣的图案。

临死前,他盯着我的眼睛,忽然笑了:"你和我父亲……果然是一类人。"

我猛地后退,剑差点脱手。

范蠡上前扶住我,低声道:"大王,夫差回师了。"

我望着他身后的越军,他们举着的火把照亮雨幕,像极了当年吴国的火攻。

雅鱼的织锦在风中猎猎作响,我突然想起她托梦时的眼神——那不是欣慰,是悲痛。

夫差的战船在黎明时出现。

他站在船头,鬓角已染霜色,却仍穿着那件让雅鱼蒙羞的龙袍。

看见城楼上的"越"字大旗时,他手中的酒盏跌落,砸在甲板上碎成齑粉。

我举起"工布"剑,剑身上映出他震惊的脸,与我当年看见夫椒火攻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勾践!"他的怒吼穿过雨幕,"你敢杀我儿,我便屠尽越人!"

"来啊!"我挥剑斩断旗杆,看着"吴"字大旗坠入太湖,"你试试,是你的刀快,还是我的剑利!"

吴军突然传来骚乱。

我看见西施站在夫差身后,广袖扬起间,露出腕间的梅花胎记。

夫差猛然转身,像想起什么,却被范蠡射出的弩箭擦伤脸颊。

血珠溅在他龙袍上,像朵迟开的苦胆花。

"撤!"夫差按住伤口,战船转向时,我听见他对西施怒吼,"你果然是勾践的人!"

西施望着我,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她转身时,广袖拂过栏杆,竟将夫差推得一个趔趄。

我攥紧剑柄,想喊她回来,却看见她对我轻轻摇头——那是雅鱼常对我做的动作,带着无奈的温柔。

越军打扫战场时,我在姑苏台找到了雅鱼的狐裘。

那是她入吴时穿的,毛领上还沾着她的发丝。

我抱着狐裘坐在她曾被羞辱的寝殿里,闻着残留的龙涎香,忽然呕吐起来。

范蠡递来水囊,我却看见水影里自己的脸——满是血污,狰狞如鬼。

"大王,"他低声道,"吴宫的粮仓空了,百姓易子而食。"

我摸着狐裘上的血渍,那是太子友的血:"开仓,把我们带的粮食……分一半给吴人。"

范蠡怔住:"可我们的军士也只带了十日口粮……"

"照做。"我打断他,"雅鱼说过,越人不该用无辜者的血来复国。"

他沉默良久,最终拱手:"臣……领命。"

这一夜,我在姑苏台点燃雅鱼的狐裘。

火焰腾起时,我仿佛看见她在火中起舞,衣袂飘飘,鬓角的白发被火光染成金色。

她的唇语我看懂了:"勾践,你还是你。"

泪水混着浓烟落下,我想起入吴前她对我说的"共赴黄泉",原来真正的赴死,不是肉身消亡,而是灵魂的迷失。

夫差的求和书在破晓时送到。

他在绢纸上写:"勾践,寡人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握着笔,在"仇"字旁边添了个"耻"字,然后写下:"今日放你,来日必取你项上人头。"

范蠡看着绢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大王可知,西施姑娘……留在了吴营。"

我望着东方天际,雅鱼说的守护星正在隐去。

"随她吧。"我摸出糖橘核,埋在姑苏台的焦土里,"等梅花开了,她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