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施泣血行
公元前490年。
雅鱼的织锦挂在椒花殿墙上,风一吹便掀起角,露出背面的金线小字。
我摸着那些血痕,总觉得能触到她指尖的温度。
文种说今年的桑蚕养得极好,可我看见织工们红肿的眼睛,就想起雅鱼临终前攥着的半块糖橘——如今那橘皮还泡在我的苦胆酒里,苦得让人肝肠寸断。
"大王,西施姑娘求见。"
宫女的通报惊飞梁上寒雀。
我转身时,看见那个在吴宫宴席上垂眸比手势的姑娘,此刻卸了吴妆,素衣荆钗,竟比郑旦多了份越地山岚的清寂。
她跪在阶下,发间别着朵白菊——是雅鱼最爱插的那种。
"起来吧。"我指着墙上的织锦,"你可知王后为何独独留你面圣?"
她抬头,目光撞上"复国"二字,睫毛颤得像振翅的蝶:"因民女与王后……有相同的胎记。"
她卷起袖口,腕间梅花形的红痣在烛下泛着微光,竟与雅鱼当年绣在裙裾上的图案分毫不差。
我攥紧案角,指甲掐进楠木纹路。
雅鱼曾说,这胎记是越女的命咒,注定要为越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西施的手忽然抖得厉害,我这才惊觉自己脸色想必狰狞如鬼,忙缓和语气:"范蠡教你的吴宫礼仪,可还记得?"
"记得。"她从袖中摸出卷竹简,"《吴语》已熟背,《韶舞》练到第七遍时,脚踝骨裂了三次。"
她轻轻转动足尖,素裙扫过地面,我看见她裙角沾着草屑——原来她刚从练舞场过来,连妆都没顾上卸。
"疼吗?"话出口才惊觉失言。
西施怔住,眼中闪过诧异,随即低头:"民女听说,王后在吴宫为保大王周全,曾……自毁容貌。"
她指尖抚过自己光滑的脸颊,"这点痛,算什么?"
殿外突然刮起狂风,雅鱼的织锦被吹得哗哗作响。
我望着西施腕间的红痣,恍惚看见雅鱼站在槜李梅树下,袖口露出同样的印记。
那时她笑着说要给我绣件梅香沁脾的大氅,如今大氅未成,人已化作会稽山上的一缕风。
"明日便出发吧。"我转身走向内室,声音比案上的青铜剑更冷,"范蠡会给你装病的药,到了吴宫,只消记住三个字——"
"忍、等、乱。"西施接得极快,像早已刻进骨髓,"民女省得。"
我在屏风后停住脚步,听见她轻轻跪下:"若民女有负大王重托,甘愿受越地车裂之刑。"
车裂。
多么惨烈的死法。
我摸着屏风上的暗纹——那是雅鱼亲手设计的勾践剑图案,如今却要用来送另一个女子入虎口。
待她走后,我从暗格取出雅鱼的玉镯残片,对着烛光看了很久,直到碎片割破掌心,血珠滴在"忍"字竹简上,晕开暗红的花。
亲耕那日,牛蹄踩碎冻土。
我扶着犁耙,听见身后百姓的私语:"大王的手都磨出血泡了。"
"当年王后在时,总给大王送艾草膏……"
犁头翻出苦艾,我想起雅鱼调配药膏时的背影,她总说越王一腔热血不该耗在病痛上,如今这双手却要学会握犁、握剑、握敌人的咽喉。
"陛下,歇息片刻吧。"文种递来水囊,里面装的是雅鱼酿的梅子酒。
我仰头灌下,酸涩直抵喉间,混着泥土味,竟比苦胆更让人清醒。
远处,范蠡正在教孩童射箭,他袖口的旧疤被汗水浸透,像条正在苏醒的蛇。
"七术准备好了?"我用袖口擦汗,看见文种腰间挂着雅鱼送他的玉佩,"先说第三条。"
"美人计已无需多言。"文种压低声音,"但臣担心……西施姑娘与王后太过相似,恐惹夫差猜忌。"
我望着田间忙碌的越女,她们大多穿着雅鱼推广的窄袖短襦,动作利落如惊鸿:"相似才好。夫差念着旧情,才会放下防备。"
文种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头。
犁耙突然卡住石头,我用力撬动时,看见石下蜷着只受伤的麻雀——它的左翼染血,像极了雅鱼临终前咳血的模样。
我轻轻捧起它,对身后的孩童说:"带回去养着,等它伤好了,放去吴地。"
孩童们轰然应诺。
我望着他们跑远的背影,想起雅鱼曾说想在椒花殿旁建座育婴堂,让越地孩童都能吃饱穿暖。
如今育婴堂的地基刚打好,她却再也看不见了。
手里的麻雀突然挣扎,在我掌心留下道浅痕,像道新的伤疤。
月升时,我在演武场挥剑。
范蠡抱臂站在廊下,看我将三十七路越剑练得虎虎生风。
他腰间换了新玉珏,刻着"韬光养晦",是我亲自选的料子。
当我挥剑砍断碗口粗的树桩时,他终于开口:"西施已过松江,明日辰时入吴宫。"
剑刃嵌进树干,嗡嗡作响。
我望着东方天际,那里有颗星子特别亮,雅鱼说过那是越人的守护星。
"夫差最近在造姑苏台?"我拔出剑,用衣袖擦去刃上树汁,"需要多少木料?"
"三千棵百年樟木。"范蠡从袖中摸出图纸,"这是西施传来的密报,吴宫正在征集能工巧匠,伯嚭暗示……"
"暗示我们进献越地匠人。"我冷笑,"正好,让他们把越国的斧子带进吴宫。"
范蠡点头,眼中闪过赞许:"臣已挑了三百死士混在匠人里,他们的工具箱里藏着……"
"够了。"我抬手打断,"有些事不必说破。"
他猛然抬头,与我目光相撞。
月光落在他脸上,映出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神色——是担忧,是不忍,还是对昔日君臣的怀念?
良久,他低声道:"大王可知,今日在田间,有个孩童问臣,为什么大王不穿王袍?"
我低头看着身上的粗布短打,膝盖处还打着雅鱼缝的补丁:"你怎么答的?"
"臣说,"他望向会稽山方向,"越王一腔血,半腔给百姓,半腔给仇人。"
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扑在我汗湿的后背。
雅鱼的织锦在远处猎猎作响,像面招展的战旗。
我摸向腰间的苦胆,却触到块温润的玉——是雅鱼的镯片,不知何时被我穿成了吊坠。
"去告诉文种,"我转身走向寝宫,"明日开始,全国禁食三日,把省下来的粮食……都送给吴国。"
范蠡的脚步声突然停住:"大王是要……行'贵籴粟槁'之计?可这样越地百姓……"
"百姓?"我回头看他,看见自己映在他瞳孔里的模样——眼神如狼,嘴角却挂着笑,"等灭了吴国,百姓会有吃不完的粮食。但现在,他们要学会用野菜充饥,用树皮御寒,就像我在吴宫学会用马粪取暖一样。"
他沉默了。
我知道他想起了携李之战的死士,想起了雅鱼的葬礼,想起了那些为越国牺牲的人。
但他不会反对,因为他和我一样,早已把灵魂卖给了复仇的神,除了向前,别无他路。
这一夜,我梦见雅鱼站在姑苏台上,衣袂飘飘。
她指着台下的吴国百姓,那些人面黄肌瘦,像极了越国现在的模样。
我想喊她下来,却看见夫差从她身后抱住她,她转头对我笑,眼里却淌着血——那血滴在姑苏台上,竟开出了槜李梅花。
惊醒时,枕边湿了一片。
我摸出雅鱼的镯片,对着月光看上面的裂纹,忽然想起她临终前说的"愿以我身,换越人剑指姑苏"。
如今剑已磨利,指日可待,只是这剑上,早已沾满了太多人的血,包括我最爱的人的。
天快亮时,我听见宫墙外传来童谣:"越王苦,越王妃,化作梅花报春归。"
泪水突然决堤,我捂住嘴,生怕哭声惊醒了沉睡的越国。
雅鱼,你听见了吗?
百姓们记得你,记得你绣的梅花,记得你为越国流的血。
待我擦去眼泪,案头的苦胆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我咬下一口,苦汁混着泪水咽下,这次竟尝出了一丝甜——是雅鱼藏的糖橘味,是越国即将复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