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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北疆霜雪重

上郡的风裹着沙砾扑在脸上时,我正用楚离歌给的冰蚕膏涂抹伤兵的鞭痕。

那道疤痕蜿蜒如蛇,从脊背延伸至腰际,末端有个十字形焦痕——分明是秦军用烙铁留下的印记,形如楚地巫祝诅咒时的符印。

伤兵忽然翻身,露出枕下的秦式匕首,刀柄刻着"王翦"二字的简写,我听见楚离歌倒抽冷气的声音,比北风划过帐幕更尖锐。

"姑娘可是怕血?"

伤兵咧嘴一笑,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牙龈处染着楚地槟榔的暗红,"俺这刀疤啊,还是当年跟着王将军征楚时......"

话音戛然而止,他盯着楚离歌煞白的脸,目光落在她颈间若隐若现的银链上——那上面挂着的玉蝉,正是他妻子下葬时含在口中的冥器。

楚离歌指尖戳破手中纱布,鲜血渗出来滴在匕首上,却笑着用秦腔说:"俺们村的老铁匠也会打这刀,就是没刻字的手艺。"

她弯腰捡纱布时,发间银簪滑落,露出后颈暗红胎记——形状竟与楚地版图分毫不差,在北疆的烈日下泛着微光,像块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夜里巡营时,我在马厩角落撞见楚离歌。她背对着月光,正用帕子擦拭什么,听见脚步声慌忙塞进怀里。

我伸手按住她肩膀,触到硬物棱角——是个绣着凤鸟的香囊,绣线已磨得发白,露出里面的湘竹符。

"给我。"我掌心摊开,她浑身发抖,却仍强作镇定:"公子闻不惯这味儿?是胡地熏草......"

"楚地香囊用辛夷、艾草、杜若三味。"我捏住香囊边角,扯出半片湘竹符,上面刻着"屈"字篆文,"这是屈大夫后裔的族徽。"

她猛地后退,撞在马槽上,颈间银链绷直——那褪色的楚式颈饰下,锁骨处有道细疤,形如剑伤,与我在楚地战俘营见过的少女刺青一模一样。

"他才七岁......"她忽然哽咽,从香囊里抖出粒米大小的玉蝉,"在战俘营里哭着喊阿娘,这香囊是他娘临死前塞给他的......她被秦军割了舌头,却还拼着最后一口气,把玉蝉塞进孩子嘴里。"

月光穿过她睫毛,在面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她指尖抚过玉蝉,像在摩挲某具尸体的唇,"公子知道吗?秦军把楚地孩童的牙齿敲掉,就为了让他们学秦语时不漏风。"

我攥紧湘竹符,竹刺扎入手心。

想起白日里看见的楚地小卒,不过十四五岁,却因说楚语被割去耳朵,胸前刺着"忠秦"二字,血痂还未脱落。

楚离歌忽然把香囊塞进我掌心:"公子替我扔了吧,就当......没见过。"

可她指尖在香囊上流连不去,那里藏着半片碎纸,我瞥见"郢都孩童"四字,墨迹被泪水晕开。

布防图泄露那晚,我在烽火台顶找到楚离歌。

她抱着羊皮卷缩在角落,发间颈饰不见了,露出后颈胎记,在火光下如同一摊凝血。

"他们说......只要拿到图,就放了那些孩子......"

她声音混着风沙,羊皮卷在膝头簌簌作响,上面九原郡的防线标记被水渍晕开,"可我每次看见你为伤兵换药,就......"

我夺过地图掷进火盆,火苗瞬间窜起,将她瞳孔映成两簇跳动的赤焰。

她扑过去想抢救,却被我拽进怀里,闻见她发间艾草味盖过了杜若香——这是她第三次用驱邪香掩盖焦虑,前两次分别是在我提及楚地焚书、以及她发现我藏着楚地陶片时。

"九原郡的墨渍......"

我按住她乱挥的手,触到她指尖的老茧,比半月前更厚,"是你眼泪晕开的吧?还有这地图边缘的齿痕,"我翻开羊皮卷,看见细密的咬痕,"你咬着地图忍了多久?"

她猛地抬头,睫毛上挂着沙粒:"你早就知道?"

火盆里的地图蜷成灰烬,露出里面半片碎玉——正是她玉珏上断落的尾羽,内侧刻着的小字"亡楚七月,血债必偿"已被火熏得模糊,却在"血"字最后一笔,仍可见刺目的勾,像把未收的刀。

我拾起碎玉,触到背面凹凸的刻痕,竟是用指甲刻的《无衣》楚译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字迹断断续续,显然刻了多次又磨去。

北疆的初雪落下来时,她跪在我帐外请罪,雪花落在她发间颈饰上,那玉蝉忽然断成两截,露出里面藏着的微型竹简——用楚文写着"扶苏仁厚,可堪大用",落款是"郢都孩童百人泣血叩首"。

我想起蒙恬曾说,最近常有楚地商队借道上郡,如今才明白,那些商队的货物里,藏着的是楚地孩童的血书。

忽然握住她冻得发紫的手腕,触到她脉搏下埋着的硬物——是枚刻着司命星的银钉,楚地巫祝用以通神的法器,却在银钉底部,刻着极小的"救"字。

"明日随我去看新筑的烽燧。"

我替她披上狐裘,指尖掠过她后颈胎记,触到上面覆着的薄茧——那是她常年用艾草膏涂抹,试图淡化印记留下的,"那里能看见南斗星,楚人叫它司命,对吗?"

她身体剧烈颤抖,却在抬头时笑出梨涡,雪片落在她睫毛上,像极了咸阳桃林的花瓣,却比当年更苍白:"公子记错了,司命是北斗的别称,南斗......"

她声音渐低,忽然从袖中掏出封信,信纸边缘焦黑,是被火焚过又抢救出来的,"南斗掌生,可我的掌生星,"她指着信上被烧去的名字,那里残留着"楚囚孩童"四字,"早在秦军踏破郢都时,就碎成了齑粉。"

我接过信,看见未被烧尽的内容:"若七日内不献布防图,第三批楚童将被腰斩于市......"

落款是赵高的私印。

楚离歌的泪滴在信上,将"腰斩"二字晕成血河:"他们说,只要我办妥这事,就把孩子们送去蜀地养蚕,可我知道......"

她咬住唇,血珠混着雪水滑落,"蜀地的矿坑,才是他们的葬身之地。"

风卷着雪粒扑来,我将她紧紧搂进怀里,听见她在我胸前低泣:"我试过用巫蛊诅咒赵高,可楚地的神......"

她摸向颈间银钉,"根本听不见我的祷告。后来我想,或许只有你......"

她抬起眼,睫毛上的雪花落进我掌心,"只有你能救他们,可我又怕......怕你知道我是楚人,就像怕秦兵知道我藏着《九歌》残页。"

我低头吻去她睫毛上的雪,尝到咸涩的泪。

袖中的碎玉硌着掌心,与她银钉上的"救"字遥相呼应。

远处传来匈奴战俘的夜啼,却比此刻我心中的轰鸣更安静——原来从始至终,她不是在编织阴谋,而是在缝补破碎的家国,用自己做线,穿起楚地孩童的命。

"明日随我去烽燧,"我重复道,替她理好被风吹乱的发丝,"让南斗星看看,"我取出她缝在我护腕里的桃干,那上面还留着她指甲的月牙痕,"秦人如何救楚人,楚人如何护秦人。"

她颤抖着点头,忽然从颈间扯下银钉,按在我掌心:"以血饲之,生死与共。"

银钉刺入皮肤的瞬间,我看见她后颈胎记与我掌心血珠同时泛起微光,像楚地巫祝说的"同命蛊"终于生效。

而远处的星空下,南斗星正从烽燧后方升起,不是司命,不是姻缘,而是颗孤独的星,照着两个被命运钉在一起的灵魂,在北疆的霜雪里,开出一朵带血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