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1067章 一〇六五章 入主长沙

建炎六年十月初九,秋雨如织,将千年潭州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湘江怒涨,浑浊的江水裹挟着泥腥与腐烂稻草的气息,反复拍打着长沙城古老而残破的墙基。雨水冲刷着坑洼的青石街道,如同试图缝合这座古城千疮百孔的伤口,却只徒劳地盖上了一层湿冷的、透出内里溃烂的薄纱。

方梦华一袭青衫,静立北门城楼之下。雨水顺着她的斗笠边缘滴落,在她脚边汇成小流。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半倾颓的城门楼、歪斜的望塔,以及垛口后守军那颤抖着、迟疑地将一面仓促染就的「蜀宋」黑旗扯下的手。

「来得倒是快。」她的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身后,明军第二十八师师长龙渊、第二十九师师长骆科勒马肃立。新式棉甲在雨中泛着冷硬的光泽,红缨钢刀的寒芒刺破雨幕。阵列后方,五十门覆着油布的履带神机炮沉默矗立,即使火药封存,那股无形的钢铁洪流般的压迫感,仍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潭州守军的心头。

潭州,早已非雄关。株洲、湘潭、浏阳,在明军兵锋所指之处,几乎未放一箭,城门洞开,官吏星散。

而长沙——这座伪秦的军政心脏,三日前才刚刚仓惶换上了「蜀宋」的旌节,希冀以此乞和苟存。然而,刘光世身死、伪秦覆灭的惊雷一至,守将任士安当夜便卷了印信金银,携家带口,如丧家之犬般奔逃江陵,遁入蜀中。

没有硝烟,没有谈判。一场精心准备的接收,面对的却是一座彻底溃空的城池。

那些刚被强制改编、从「清洗大楚残部」的血腥中喘息未定、又仓促换上「蜀宋」绵衣的伪秦降军,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在城头茫然失措。

一名须发皆白的刘家军老校尉,捧着被雨水浸透、墨迹晕染的降表,哆嗦着跪倒在方梦华马前泥泞里,声音带着哭腔:「方妖……官家……任太守……弃城而逃了……潭州军……愿降明国……只求……只求饶命,保一方百姓平安……」

方梦华接过那湿漉漉的降表,指尖冰凉。她目光如刀,扫过老校尉佝偻的脊背:「谁准你们挂前宋旗的?」

老校尉伏地更深,抖若筛糠,不敢答言。

「罢了。」方梦华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城中能主事的,立刻将仓房、地契、军械粮秣清册悉数呈上。乱世之中,谁能让百姓不饿死,谁才是真王法。」

青骢马踏入城门洞,铁蹄踏破积水,溅起沉积多年的污浊泥浆,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留下沉重的印记。

入驻潭州秦王府,扑面而来的不是胜利的荣光,而是理想燃尽后的一片狼藉与反复践踏的伤痕。

破败的街巷里,褪色的红纸残片固执地贴在门楣:「大楚军屯所」、「均田户」。而旁边新刷的白灰墙上,墨汁淋漓的标语覆盖其上:「宋制重开」、「违令者诛」!府衙前的菜市口,两根高高的木杆上,两具尸体在凄风苦雨中微微摇晃,颈下的木牌字迹刺眼:「楚贼伪田,肆夺宗祧」。

「处决不过三日。」方梦华低语。

明海商会潭州代表张骥低声禀报:「是胡显兄弟。潭州本是胡家世袭封地。大楚均田时,强行分了他们二百多顷良田给无地贫户。上月伪秦军杀回,他们刚收回产业。昨日听闻伪秦彻底覆灭……兄弟二人在府中……悬梁自尽了。」

方梦华微微颔首,沉默。

路过胡府,朱漆大门贴着崭新的封条,却已半开。泥水肆意流入庭院,一张写满「修身齐家,以待王命」的家训被风卷出,糊在冰冷的石阶上。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嗅了嗅门缝,呜咽一声,跑开了。

「胡家,是恶人吗?」方梦华忽然问。

张骥摇头:「难说。与大楚均田贼缠斗数年,血仇累累。但早年潭州大饥,胡家也曾开仓放粮,活人无数,并非十恶不赦之徒。」

「那大楚呢?」

张骥沉默片刻,道:「有人说他们是劫富济贫的义军,也有人说他们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可……那几年,潭州百姓确实少饿殍,荒地复垦,孩童有了识字处,连剪径的盗匪都少了。」

方梦华闭上眼,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若明军未来,此地,算太平吗?」她问。

张骥垂首:「……看如何论这‘太平’。」

「那如今的潭州,又算是谁的?」方梦华喃喃,声音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无人能答。

暮色四合,节度府议事厅内烛火通明。龙渊、骆科与潭州残存的文武僚属齐聚。

「潭州历经宋、楚、伪秦轮替,终归明土。」龙渊声音洪亮,打破沉寂,「然府库粮仓空虚,军饷拖欠,百姓疲于反复变政……恳请首相定夺安民之策,重立法度!」

方梦华端坐主位,青衫素净,目光扫过众人,忽然抛出一个惊雷:「若此刻,再将胡家那些田地……均分一次,如何?」

厅堂内瞬间死寂!众人面面相觑,呼吸都仿佛停滞。

骆科眉头紧锁,沉声道:「首相……此举恐激怒潭州所有地主,酿成大乱!」

「若不均,」方梦华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入,「那些曾分得土地、如今惶惶不可终日的‘楚民’呢?他们还敢安心耕种吗?一均一夺,再夺再均,百姓何以为家?何谈安定?!」

质问如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厅堂内落针可闻。

「本座今日不作决断,只宣明律!」方梦华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穿透一切的坚毅:「苛政不施,均田不急,安民为先!」

「即日起,只要明军一日驻守潭州:

乡户不得被驱逐!

现有地契权属不得擅翻旧案!

田租不得擅自翻倍!

违者——军法从事,立斩不赦!」

语落,如金石坠地,铿锵回响!

「遵令!」厅内文武,无不凛然应诺。

方梦华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自语:「楚军种下的苗,不能尽数拔除;明军既来,便需重立一道……属于所有人的法。」

雨霁初晴,水雾氤氲在湘江与西湖之上。书案前,堆满了各地文书与初步田籍。方梦华裹着军氅,啜饮着早已冰冷的浓茶,眉宇间是前所未有的坚毅,却也深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困惑。她一路行来,穿越赣西袁筠,翻过罗霄山脉,踏入湘南衡潭。所见所闻,震耳发聩——这里不是江南的市镇喧嚣,也不是岭南的商贸活络。

这是一片沉重、古老、被深深锁在内陆农耕血脉中的土地。伪秦的暴政,大楚的烈火,都曾在此留下深刻的烙印。烈火燃尽,留下的是什么?

是田,是米,是无数张承载着血泪与争夺的脆弱地契;是世代佝偻于泥土中的沉默农夫;是盘踞在县学、族谱、宗祠与衙门阴影里的地方「贤达」。

在江南与岭南,明国的革新如春风化雨。那里早已孕育出工匠、商贾、市镇、码头——一个自发形成的市民阶层是改革的土壤。明法新政,不过是顺势而为。

但湘赣不同。这里人地矛盾尖锐如刀。小户为水争,为肥斗;地主死守着「功名田」、「风水地」,寸土不让;而平民,曾在伪秦的蛊惑与大楚的刀锋下短暂尝过「均田」滋味,如今一夜梦回,天地翻覆。

方梦华终于落笔。一纸凝聚着她对这片土地深刻洞察与艰难抉择的《大明帝国通制·田税法·告潭州军民》,由新设的「潭州临时管理委员会」张榜全城:

一.无田者,免人头税,免徭役!(为最底层松绑)

二.百亩以下自耕农,田税从轻,别无苛派!(保小民生计)

三.百亩以上,累进征税!(向大地主开刀)

百亩至三百亩:税三成;

三百亩至千亩:税五成;

千亩以上:税九成!余田可租可售,不得逃税!

四.合法地契,王法保护!(定纷止争,稳定产权)

五.地契冲突?府堂公议!三堂定断,严禁私斗!(建立司法仲裁)

六.官绅功名?免税特权?一律废除!照章纳税!(打破千年特权)

七.大地主出路?变卖多余田产,或入股新兴实业:

南安乌金(大余钨矿)

赣西铜业(瑞昌铜矿)

华光灯泡(吉州)

兴国电缆(阳新)

以上为赣西新开实业股份不完全列举,荆南地区新工业开垦委员会设立在即,请有志者报名备案。

——永乐十三年十月十三荆南临时管理委员会

告示如巨石投湖,瞬间在潭州掀起滔天巨浪!

城东,豪绅宅邸。「九成税?!这与抄家何异?!」「地还是不是我们的了?!」「保地?变卖?这是逼良为娼,逼我们造反!」

愤怒的地主们蜂拥至府衙,声嘶力竭。

方梦华端坐堂上,冷然回应:「王法未夺你一亩地,只按其价值征税。若你真躬耕于此,缴税留地,天经地义。若你七年不沾泥土,只知坐收租利——那你便非农,实为商!商,则纳税!」

湘潭彭姓大族代表目眦欲裂:「那是我彭家百年祖产!」

方梦华冷笑,目光如冰刃:「祖产可抵命乎?祖产可凌驾于王法乎?你胡家祖宗若真有远见卓识,就该教你们接手矿山船行,而非死守着那几亩烂泥,坐吃山空!」

城西,义民坊。「免徭役了?!今年不用去填那该死的官塘了?!」「以前租田要交一半收成给东家,现在只要缴几斗粮税……真的吗?」「明国……真是讲王法的地方?不是说他们是邪魔外道吗?」低语、惊疑、难以置信的喜悦在人群中蔓延。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农,颤巍巍拄杖走到告示前,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又看,忽地仰天嘶喊,老泪纵横:「苍天有眼!老汉这把骨头……不欠谁田!不欠谁命了——!」

压抑的啜泣瞬间爆发为震天的欢呼与掌声,汹涌的人潮将告示栏围得水泄不通。

是夜,方梦华伏案疾书,灯火摇曳。信笺飞向金陵国会:「……湘赣之地,民智未开如市井,人心未驯服于法度,革新之艰,十倍于江南岭表。若放任旧绅复辟,贱籍重陷,恐十年之后,天下烽烟再起。唯以铁律先行、地利兴实业、军威护民生,或可破局。恳请国会再拨军饷两月、工赈千金,以缓湘赣‘农转工’之剧痛,助万民度过此黎明前之寒夜。万望允之!」

落款力透纸背:「为生民立命,为万世立法。——总理大臣,方梦华」

次日,晨曦刺破薄雾,湘江两岸炊烟袅袅升起。长沙城外,「潭州工部办事处」的牌匾下,已有身影在排队——那是忐忑又怀揣希望的佃户,在登记「转籍愿簿」,愿以地入股,或投身矿山。

一粒微弱的火种,已落入湘赣这片板结的土地。能否燎原,尚未可知。但风向,确已悄然改变。

那一夜,潭州短暂放晴,乌云缝隙间漏下斑驳月色,照亮府衙外湿冷的石板路。有人在暗室中翻出珍藏的田契,摩挲叹息;有人点亮油灯,筹划着冬麦的播种;有人彻夜难眠,仍在怀疑这明军新政,与那逝去的大楚,究竟有何不同。

风掠过浩渺的湘江,两岸灯火明灭不定。这座饱经沧桑的古城,在血雨腥风与无声变革之后,艰难地喘息着,等待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秩序重生。

而在更北方,那八百里烟波浩渺的洞庭湖深处,沉闷的战鼓声,已隐隐穿透水雾传来。

真正的天下之弈,那决定华夏命运的最后棋局——才刚刚,落下了第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