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1063章 一〇六一章 策反杨钦

洞庭湖的夜色,浓稠如墨。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浩渺烟波之上,将素孝镇水寨重重叠叠的芦苇荡和曲折水道,都浸染在一片湿冷的死寂里。

一条不起眼的破旧小划子,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入这片迷宫。船头立着两人,皆作渔夫打扮。为首的,正是岳家军监军王俊,他褪去了官袍的威严,只余下一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算计精光的眼睛。身后跟着一名气息内敛、精悍如豹的亲兵。

在内线的接引下,小船七拐八绕,穿过数道浮桥和隐蔽的木栅暗哨,最终停靠在一间飘着劣质酒气和血腥味的破旧舟屋旁。

王俊示意亲兵在外警戒,自己则如同归巢的老鼠,无声地钻了进去。

屋内,烛火昏暗。「花臂狮」杨钦正独自一人,对着粗瓷碗猛灌闷酒。他脸色铁青,一条腿裹着厚厚的、隐隐透出血迹的纱布,斜斜地支着——那是天王杨幺亲赐的「印记」,四十军棍留下的「恩典」,每动一下都牵扯着钻心的痛和更深的屈辱!

听到动静,杨钦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受伤的野兽,瞬间锁定了闯入者。当看清来人身份,他瞳孔骤然收缩,凶光爆射!

「呛啷——!」腰间钢刀瞬间出鞘,冰冷的刀锋带着酒气和杀气,横在王俊面前的破木桌上!

「姓王的!岳家军的狗监军?!」杨钦的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你他娘的呷哒熊心豹子胆,敢钻到这里来送死?!」

王俊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慢条斯理地摘下湿漉漉的斗笠,随意放在沾满油污的桌面上,动作从容得仿佛在自家客厅。

「送死?」王俊轻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杨寨主,若王某真想死,何必挑您这……嗯,正‘天怒人怨’的时候,巴巴地送上门来讨嫌呢?」

「放你娘的屁!」杨钦拍案而起,震得酒碗乱跳,伤口剧痛让他嘴角抽搐,虎目圆瞪:「滚回去告诉你家岳太尉!老子杨钦,生是大楚的人,死是大楚的鬼!想劝降?门儿都没有!」

王俊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注视着杨钦因愤怒和疼痛而扭曲的脸,淡淡道:「哦?是吗?既然如此……」他忽然向前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如针:「那你为何……还不杀了本官?」

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中了杨钦心底最隐秘的角落!

杀了他?杨钦不是没想过!这个蜀宋朝廷的鹰犬,此刻孤身深入敌巢,简直是千载难逢的靶子!一刀下去,人头落地,既能泄愤,又能立威!

可是……杀了他之后呢?

自从那四十军棍当众落下,他「花臂狮」杨钦在军中的威信,就跟着那血肉一起被打得稀烂!往日里敬畏的目光,如今掺杂了多少幸灾乐祸和鄙夷?人心浮动,暗流汹涌。杀了王俊容易,可岳家军必然报复,天王杨幺又会如何看他?会不会借机再给他扣个「擅杀使者,破坏大局」的帽子,彻底把他踩进泥里?

杨钦的呼吸粗重起来,握刀的手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王俊那张看似无害的脸,最终,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重重跌坐回椅子上,发出一声不甘又憋闷的冷哼。

王俊眼底闪过一丝得逞的精光。他知道,第一道心防,破了。

他缓缓坐下,如同最耐心的猎人,开始布置诱饵:「杨寨主,你说你是义军,王某不与你争。诚然,当年钟杨二天王揭竿而起,确实有几分替天行道的气魄,令人心折。」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而现实:「可这两年……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这大楚的旗号下,还剩下多少‘义’字?洞庭湖周遭,本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如今呢?被你们折腾成了什么样?百姓是更富了,还是更苦了?」

「少跟老子扯这些酸掉牙的大道理!」杨钦烦躁地又灌了一大口四明山二锅头,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也灼烧着他的理智:「你们岳家军就干净?还不是给赵构那昏君当看门狗?我大楚是贼牯子!但我们骨头硬!不像你们,跪着给金狗当奴才!」

「骨头硬?」王俊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目光却更加锐利地刺向杨钦:「好,杨寨主骨头硬气,王某佩服。那我问你点实在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你跟杨太伢子(杨幺小名),当年在龙阳祝家岗,光着屁股掏鸟窝、玩蛇耍刀的时候……他那点底细,别人不清楚,你杨钦,可是一清二楚吧?」

杨钦脸色瞬间阴沉:「怎么?想翻旧账?你以为这能吓住老子?」

「翻旧账?」王俊摇摇头,笑容带着洞悉人心的残忍:「不,是讲实话。你看着他长大,他小时候屙湿床铺都吓得不敢认,是你帮他瞒着挨的打!现在呢?一口一个‘孤王’,一口一个‘本天王’!把你这个从小护着他的族兄,当成什么了?呼来喝去的下属!拿你的脸面、你的屁股,给他当垫脚石,去立他那狗屁不通的铁律!杨寨主,你心里……真他妈的服气吗?!」

「哐当!」杨钦手中的粗瓷碗重重砸在桌上,酒水四溅!王俊的话,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深的怨毒和耻辱!多年来的压抑、不甘、愤懑,如同沸腾的岩浆,再也压制不住!

「操!」杨钦从牙缝里挤出低吼,眼睛赤红:「咯小崽子……如今翅膀硬哒!忘哒当年是哪个把他从水里捞上来!忘哒是哪个帮他挡咯刀!坐哒那把烂木头椅子,真把自家当皇帝哒?!可拿老哥我当皇亲国戚哒冇?连老子审个战俘都要管!当哒一众兄弟咯面……打我!打得老子半个月下不得地!他娘咯!他算么子东西!他当年还不是跟哒我屁股后头,求老子带他钻寡妇门咯小屁孩?!他还钻过老子咯裤裆咧!」

看着杨钦彻底破防,情绪失控,王俊知道火候到了。他如同最高明的操盘手,精准地抛出了那致命的、裹着蜜糖的毒饵:「堂堂六寨主,连处置一个俘虏的资格都没有,还要受此奇耻大辱。你说,这还是你当年追随的那个‘兄弟’义军吗?」王俊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诱惑:「杨寨主,你若真铁了心要‘反’,刚才就不会让我活着坐下说话。你现在要的,不是什么狗屁忠义,是一条……活路!一条能让你重新挺直腰杆、扬眉吐气的活路!」

杨钦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王俊,胸膛剧烈起伏,握紧的拳头指节发白。

王俊微微一笑,抛出了最后的、也是最诱人的筹码:「王某不才,却有直通秦相爷的密奏之权。若杨寨主识时务,弃暗投明……」他顿了顿,欣赏着杨钦眼中瞬间燃起的贪婪和野望,缓缓道:「本官保奏你一个实打实的五品武职!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统领一路水师,要船有船,要兵有兵!你杨钦水上蛟龙的本事,放在岳家军里也是顶尖!只要我密信送到秦相爷案头,你想要哪个肥缺,随!便!挑!」

王俊身体前倾,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到时候……别说玩个把小丫头,就是纳上十房八房美妾,谁敢放个屁?能被你一个跟知府平起平坐的大人物看上,那是她祖坟冒青烟!是她的福分!」

船舱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噼啪的轻响。杨钦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愤怒、屈辱、野心、贪婪……种种情绪在他眼中疯狂交织、碰撞!

终于!

「砰!」杨钦布满老茧的大手狠狠拍在桌上,震得烛火狂跳!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犹豫和挣扎都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所取代,如同输红了眼的赌徒,死死盯住王俊:「他娘咯!老子搞哒!」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狰狞而充满野望:「你回去告诉岳飞!等着!老子会让他听到‘好消息’的——只要你们别亏待老子!答应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王俊缓缓起身,脸上终于露出一抹冰冷的、如同毒蛇得逞般的笑意。他对着杨钦,敷衍地一拱手,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令人骨髓发寒的威胁:「王某……静候杨寨主的‘投名状’。」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眼神锐利如刀:「可千万别……让本官失望啊。」

夜风呜咽,吹动无边无际的芦苇荡,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鬼魂在窃窃私语,掩盖了这破旧舟屋中弥漫的阴谋与背叛的腥气。

素孝镇水寨,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义军堡垒,在这一夜,被来自内部的毒牙,无声无息地……蛀开了一道致命的裂痕。平静的水面下,暗流已然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