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9章 第八〇七章 金虏求和
暴雨连绵,淮北大地浸透泥泞,战事的喧嚣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弥漫在两军之间的沉默对峙。
在泗州城南的明军大营,方梦华静静地坐在主帐之中,望着案上的地图出神。她的指尖沿着黄淮水系缓缓移动,心中已然明白——这场北伐已然进入垃圾时间。
杜充的决堤,给整个淮河流域带来了永久性的破坏。
往后的许多年里,这里将成为黄河泛滥的泥潭,东线北伐的陆路后勤永远都不可能顺畅。但不同于以往所有江南政权的困境,大明国并非只依赖南方,它更是一股横行于海上的力量——山东半岛和辽南半岛,都是明国可以依仗的据点。
金国可以在汴京和徐州遥望淮河,却无法像以往一样轻易威胁淮南,而明军随时可以从海上登陆,尤其在山东半岛和辽南半岛两处桥头堡挑选对金国最痛的地方动手。此消彼长是必然。
「司令,金营那边送来了使者。」门外传来亲卫的禀报。
方梦华收回思绪,轻轻一笑:「来了。」
她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片刻后,金国使者被带入大帐。
来人是金国汉军正白旗大学士高庆裔,留着通天辫身披马褂,脸上带着疲惫和愤懑,但仍然挺直脊梁,显然是带着军令而来。
「方妖……」对方刚要开口,迎上方梦华那似笑非笑的眼神,立刻咽下后半句,把咬牙切齿的怒意吞回肚里,「我家主子愿与贵军议和。」
方梦华淡淡一笑,目光锐利:「哦?怎么?你们大金十旗不是向来骄傲,怎么今日愿意和江南蛮子坐下来谈了?」
高庆裔脸色发红,却无言以对。
两军连月鏖战,谁都已经打得筋疲力尽。尽管金军在冷兵器战场上仍然具备优势,可这场南伐以来,他们已经损失了数万精锐,而金国十旗勇士的数量是死一个少一个,根本补不回来。
更致命的是——他们已经看到了明国的战争模式。
他们可以逼明军陷入泥泞战,但明军可以不依赖淮北战场,而从大海上的任何一点杀到金国后方。而且随着战线的拉长,明国仍然有后备力量,金国却再无生力军。
完颜宗翰和完颜吴乞买都不蠢,他们明白继续打下去,金国会输得更彻底。
高庆裔沉声道:「两军血战数月,若再打下去,只会让两国生灵涂炭。如今贵军深入北境,若愿意撤回泗州,我们金国可以与你们谈一个公平的条件。」
「公平?」方梦华笑了,「说来听听。」
千户稳住心神,深吸一口气,道:「淮河以南,归贵国所有,金国绝不再犯。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可以用赎金换回正白旗被俘的勇士。」
方梦华轻轻一笑,缓缓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落在黄河南岸:「你们的条件倒是不差,可是……我若不愿呢?」
高庆裔的脸顿时铁青,咬牙道:「大金绝不会接受屈辱的割地求和!若贵国贪得无厌,那都勃极烈宁可继续开战!」
「哈哈哈——」
方梦华忽然放声大笑,笑声之中带着一丝冷意,「贪得无厌?你们金国当年拿下汴京,杀得宋人血流成河的时候,怎么不觉得自己贪得无厌?」
高庆裔脸色发白,额头渗出冷汗,双拳紧握,却不敢再多言。
方梦华缓缓收敛笑意,眼神如刀:「本座并非好战之人,也明白此战到此,已经没有继续打下去的必要。」
「……两军鏖战已久,勇士死伤无数。」高庆裔拱手道,「吾国大汗深感战乱之苦,愿与贵国划淮水为界,以息干戈。」
他缓缓抬眼,试图揣摩对面那位年轻女国君的神色。
然而,方梦华只是微微一笑,眼神冷淡:「淮水为界?高学士,你们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
她缓缓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落在淮河蜿蜒的水道上,轻轻敲了敲:「大明不是南宋,根本不存在所谓的‘议和’。」
她转身,直视高庆裔,语气冷漠而锋锐:「金虏霸占我北方,奴役我族黎民,这笔血债,迟早要算的。」
「今日我们暂时停战,不过是因为现实条件所限。你们若以为这就是永久修好,那可就太天真了。」
高庆裔心头一震。
他早已料到这位「方妖女」不好对付,却仍不免为她的锋芒感到震撼。
深吸一口气,他拂袖坐直了些,换了个话题:「……山东半岛,毕竟是前宋的土地,归于贵国倒也说得过去。但辽南本就是我大金本土,当地百姓皆为曷苏馆熟女真与合廝罕猛安,贵国何必强占?」
方梦华轻轻一笑,目光深邃:「你说错了,高学士。」
她缓缓踱步,语调不疾不徐:「我们大明,不屑继承宋朝。燕云也好,辽东也罢——凡是汉疆唐土,我们都有权收回。」
高庆裔皱起眉头:「……贵国这是要吞并整个天下?」
「哈哈。」方梦华轻轻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瞒你说,现在交趾蛮子趁虚而入,竟敢攻入广南,我们这就要去灭了他们,重建交州。」
她眸光锐利,带着一丝冷意:「既然交趾才反叛不到两百年都能收复,我们大明有什么理由,放弃真正的汉地?」
高庆裔心头一沉。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野心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
沉默片刻,他斟酌道:「……贵国既愿暂时停战,那不如先谈谈换俘之事。」
他顿了顿,语气谨慎地旁敲侧击:「……灵璧一战后,贵军在淮北战场俘获了我军数万正白旗勇士,敢问,他们……可还安好?」
方梦华嘴角微扬,声音轻淡:「三万多个脑袋,还权且寄存在脖子上。」
她看着高庆裔的脸色变幻,微微一笑,语气森冷:「你们大金不是很重视他们的性命吗?打算拿多少北方百姓来换?」
高庆裔心头一沉。
对于金国来说,被俘的勇士是十旗旗主的私兵,而他们的奴隶也是主家的资产——这些,远不是他一个大学士可以擅自决策的。
他拱手敷衍道:「……此事,臣自当向勃极烈禀报,必定给贵方一个满意的答复。」
「呵。」方梦华冷冷一笑,敛去笑意,淡然道:「高学士,本座的耐心有限。」
她的语气不带一丝温度:「他们现在每日只有米汤吊着命,可活不了多久。」
高庆裔的手微微收紧,袖下的拳头隐隐攥紧。
然而,方梦华接下来的话,更是让他心头一震。
「还有一件事,」方梦华语气平静,但眼神锋锐如刃,「作为盱眙战犯,李成——必须死。」
高庆裔猛然抬头:「这……」
方梦华淡然道:「他屠杀我大明伤兵和战地护士,手上血债累累,这样的刽子手,不死,何以和?」
高庆裔心乱如麻。
——李成是谁?他是伪齐的上将军,昔日宋朝的淮西巨寇,招安后节度一方,勾结金军倒卖奴隶,焚毁城邑,淮南西路十室九空,双手沾满血腥。
可他也是伪齐在南线的重要将领,若答应杀了李成……那岂不是在承认盱眙之战是大齐的错?
这对齐王刘豫的颜面,将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镇定,沉声道:「……此事非高某一人可决,还请贵国稍待,我会禀报大汗。」
「很好。」方梦华轻轻点头,「高学士,请回吧。」
高庆裔脸色复杂,深深看了她一眼,终究还是站起身,拱手告退。
暴雨初歇,热风掠过宿州金军营地。
高庆裔走入大帐,仿佛仍能听见方梦华那句冰冷的话语——「必杀成,始可和。」
他知道,这场战争,远未结束。
「南国毒妇这是何意?」
完颜宗翰狠狠将酒杯掷在案上,沉声质问。
大帐内,一众金国大将脸色不善,方梦华的「必杀成,始可和」几乎是明晃晃的挑衅。
「这妖女是欺我大金无人么?」完颜蒲家奴冷哼一声。
「不过是个汉狗走卒,何必放在心上?」正黄旗完颜宗磐一脸不屑。
然而,正白旗大学士高庆裔却沉默着,不疾不徐地开口:「诸位,恐怕你们还不知李成究竟做了什么。」
众人一愣,目光纷纷投向他。
高庆裔缓缓道:「盱眙之战,明国战败,除了明军伤病号之外,数千刁民死于乱兵,这本是兵家常事。可李成不仅下令屠戮,甚至亲自奸杀了明军伤病营的女医官。这件事,触到了方妖女的逆鳞,她才一怒杀了镶白旗的战俘。」
「……什么?」
帐内众将脸色一变。
「那些人是‘护士’,是战地医官。」高庆裔沉声道,「她们被俘之后,本可换回我军战俘,可李成却把她们当成军妓,甚至当众施暴。方梦华得知此事,愤怒之下才在盱眙屠杀我军三万战俘。」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就连一向嗜杀的完颜蒲家奴,也皱起了眉头。
屠杀降卒、虐待俘虏——这在金军中并不少见。可问题在于,李成动的是医官。
自上古以来,军中医官都被视作特殊群体,哪怕敌我交战,也鲜少有人去屠戮伤病营。
可李成不仅杀了,还淫辱了女医。
现在,明军用几万人的头颅来回应了。
「这蠢狗……」完颜蒲家奴低声骂道。
「此人不除,我军在战俘问题上将再无筹码。」高庆裔补充道,「若是明军再拿此事做文章,将如何处置手中的正白旗俘虏?」
众将沉默不语。
最后,完颜吴乞买轻叹一声:「……李成,是个麻烦。」
两日后,龙旗大帐,完颜吴乞买以犒劳李成抬正绿旗之名设宴。
李成酒过三巡,正欲起身谢恩,却忽然觉察体内剧痛,一口黑血喷出,直挺挺倒地,口鼻溢血而亡。
两日后,他的首级,被送往泗州明营。
李成已死,换俘之事摆上台面。
金军的战俘,全是正白旗的精锐拐子马,若不能换回,对金国来说是一大损失。
然而,明军提出的「一换一」条件,完颜宗翰坚决不肯答应。
「一换一?这岂不是承认我大金勇士与奴隶等价?」
此言一出,帐内金将皆面露不忿。
然而,局势紧迫。
此前,陆朝东带来了他儿子陆宏毅从江南潜伏回来的情报:「明国百姓,对曾经剃过辫子、做过奴隶的北方难民极为歧视。这些人虽已脱离金国统治,但在明国却地位低下,甚至有民变隐患。」
听到这番话,完颜宗翰心中一动……既然这些北方难民已被明人嫌弃,那何不利用此事?
让他们在明国生事,趁机换回我军勇士,一举两得……
最终,完颜宗翰一咬牙,做出了决定——从山东西路路的镶白旗封地,借六十万奴隶,去换回三万正白旗战俘。事后再把同样有六十万奴隶的德州一带让给镶白旗。
这一换俘比例,远超方梦华预期的一换十!
永乐十年七月二十五日,双方在泗州郊外举行换俘仪式。
六十万北方难民,衣衫褴褛,被金军驱赶着送到淮水南岸。
与此同时,三万饿得脱了相,骨瘦如柴金军战俘,也被明军释放。
完颜宗翰站在岸边,冷冷望着对岸的明军。
方梦华立于高台,目光深沉,嘴角微扬:「你们,倒是很舍得啊。」
完颜宗翰沉声道:「要想拿回我们的勇士,什么代价都可以出。」
两人隔河对视,战火虽然熄灭,但无声的较量仍在继续。
此刻,战争告一段落。
但谁都知道,这场对峙,并未结束。
夜晚,泗州城头,方梦华披着斗篷,望着远方的淮水。
夏宁走上城头,低声问:「主公,咱们真的要谈和?」
方梦华微微一笑,目光深远:「淮北这片烂泥地,不值得再耗下去了。」
她转过身,轻轻叹道:「现在,该轮到南方了。」
南海之滨,交趾的刀兵,已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