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章 曲端之死
可张浚心中清楚,局势已不同往日。
「张公,曲端此人,绝不可再用。」王庶站在堂前,语气斩钉截铁,「当初富平之战,宣抚使与曲端有军令之约,若败,曲端自应负责。今战事溃败,若再任用曲端,宣抚公以何面目自处?而且,若让他得势,他敢杀敌,也必敢杀公!」
张浚敛眉不语,眼神在烛火中闪动。
王庶见他未表态,又进言道:「曲端为凤翔团练使时,便欲杀我夺军,幸而谢亮坚拒,否则王庶岂能站在此处?端之反心,昭然若揭,若不早图之,后患无穷。」
另一旁,吴玠目光冷峻,缓缓摊开右手,只见掌心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曲端谋反。
「张公,」吴玠声音低沉,「曲端在蜀中威望甚高,若宣抚再容他起复,恐怕他不是助公,而是要夺公之位。」
一句话,让堂内气氛陡然凝重。
张浚缓缓闭上双目,指尖在案上轻敲,良久,睁开眼,目光已然冰冷。
「你们以为,该如何处置?」
王庶冷笑:「富平一战,陕右兵败,曲端有不可推卸之责。如今蜀人上书为其鸣冤,说明他心怀异志,若不杀之,恐生大变。」
「是啊,」吴玠亦道,「若欲稳住川陕局势,必须有人为富平之败负责。如今国朝危局,曲端要么为罪人,要么成大患,宣抚公当早做决断。」
张浚沉默许久,最后缓缓点头:「即如此,便以军法处置。」
王庶和吴玠对视一眼,心中微松,齐声道:「张公英明。」
张浚紧盯着王庶,手中执笔微微颤动。富平战败,陕右尽失,川陕防线岌岌可危。朝廷震怒,责问声不断。而今蜀地士民纷纷为曲端鸣冤,连成都、阆州的官员也有人私下议论他是否应再起复……这一切让张浚心烦意乱。
谢亮归朝后,虽曾奏报曲端的旧事,但并无确凿叛迹。张浚原本尚存犹豫,直至王庶再度进言:「张公,曲端曾作诗题于壁间,其中有两句——‘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
王庶眼神微冷,声音低沉:「这分明是在讥讽圣上偏安江南,不思恢复中原,此乃指斥乘舆之罪!大宋开国以来,凡有此等言行者,皆难逃大祸。」
张浚闻言,脸色骤变,重重一拍案几,厉声道:「真有此诗?」
王庶笃定点头:「昔年他题于凤翔驿馆,知者甚众。」
张浚沉思片刻,心中已有决断。他深知,杀曲端,既可平蜀地舆论,又能向朝廷交代,将战败的罪责推至一人身上,以保全自身。
然而,他还需要一个「公正」裁决此案之人。
「此案谁可审理?」张浚缓缓问道。
王庶嘴角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道:「康随。」
「康随?」张浚微微皱眉。
王庶点头:「此人曾因小事忤逆曲端,被当众鞭笞,羞辱难当。他对曲端恨之入骨,若让他来审,定能有利于定案。」
张浚目光微闪,沉默片刻,随即冷然一笑:「此计甚妙。」
当夜,一道军令迅速传出——曲端即刻押解恭州狱,由康随提点夔州路刑狱,亲审此案!
深夜,府中烛火明灭。曲端端坐厅中,面色沉凝,听着外头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大门被人推开,数十名兵士持刀入内,宣抚司军判持诏高声道:「曲端受诏,因涉叛逆之案,奉宣抚使军令,即刻押往恭州狱,听候定夺!」
曲端闻言,身子一震,脸色瞬间惨白。
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沉声问道:「此案由谁审理?」
军判面无表情,冷冷道:「夔州路刑狱提点,康随。」
刹那间,曲端脑中轰然一响,整个人僵在原地。过了片刻,他仰天长叹,声音苍凉而悲怆:「吾其死矣!」
他连呼数声「天」,却再无人应。
门外风声萧瑟,火光映照着押解队伍的肃杀身影。大宋的一位名将,就此踏上不归之路。
风雪交加的夜晚,恭州狱中一片死寂,唯有风声穿透狱门,发出呜咽似的低鸣。狱卒们蜷缩在角落,不敢多言。刑房里,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曲端被吊在木架之上,身上的伤痕已经裂开,血迹顺着指尖滴落在地。
康随站在他面前,眼中透着恶毒的寒光。
「曲端,你可知罪?」
曲端虚弱地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嘴角溢出一丝苦笑:「不知所犯何罪。」
康随一拍惊堂木,厉声道:「‘不向关中兴事业,却来江上泛渔舟。’这诗可是你写的?」
曲端淡淡答道:「便是我写的又如何?」
「好!你
自己承认了。」康随狞笑道,「这分明是犯上之词,暗骂当今赵官家。况且,你的部将张中孚、张中彦剃发降金,莫非不是你的授意?你若招供,可免皮肉之苦。」曲端冷笑一声,直视康随,声音虽虚弱,却仍透着傲然之气:「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康随大怒,抄起手边的牛筋鞭,狠狠抽向曲端的背部,皮开肉绽,鲜血四溅。然而,曲端咬紧牙关,连哼都不哼一声。
「好一个硬骨头!」康随冷哼,「看看你到底有多硬!」
他向狱卒使了个眼色,狱卒们立刻架起木柴,将曲端的双脚浸入冰冷的盐水中,然后点燃柴堆,火焰腾起,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
烈火灼烧着皮肉,剧痛钻心,曲端全身痉挛,冷汗如雨般落下,但他依旧咬紧牙关,只是眼神中透出愈发的愤怒与蔑视。
康随见状,冷笑道:「如何?要水喝么?」
曲端虚弱地睁开双眼,低声道:「给我水……」
康随命人端来一碗酒,递到他嘴边。曲端以为是水,急急喝下,未曾料到烈酒灌入喉咙,烧得五脏六腑如火焚一般。他剧烈咳嗽,嘴角溢出鲜血,双目布满血丝,却仍旧怒视着康随。
康随哈哈大笑:「喝吧,再多喝几碗!待你九窍流血,看你如何再逞英雄!」
曲端喘息着,声音已然微弱,然而最后一丝力气,他仍吐出一句:「只恨当初未杀汝头……」
这句话让康随勃然大怒,他挥手喝道:「点火,再烧!」
烈焰再次腾起,曲端浑身颤抖,血从耳鼻缓缓渗出,渐渐地,双眼失去焦距,终于无力地垂下头颅。
他死了,九窍流血而死。一代名将,至此殒命恭州狱中。
曲端之死传遍陕川,军中士气大跌,士卒间窃窃私语,愤怒的火焰在暗中蔓延。陕右旧部闻讯,无不愤恨,纷纷对张浚心生怨怼,甚至有人暗中逃亡,投奔金军。
蜀中士民亦感不平,纷纷传言:「富平之败,曲端何罪?陕右失守,张宣抚岂能独善?」
西军大将刘锡得知曲端之死,虽不曾言语,但握刀的手却越握越紧。他知曲端性刚,虽不免刚愎自用,然毕竟为国征战多年,功劳盖世,如此含冤惨死,实在令人齿冷。
然而,张浚却未曾有丝毫悔意。在他看来,曲端锋芒毕露,早已不受控制,若非借此机会除去,恐将来必成大患。他深知西军的心已凉,但此刻,他已无路可退。
他只能赌,赌时间会让人遗忘,赌国家的危局终将让人无暇顾及一个被诬陷的死人。
然而,他错了。曲端之死,成为了埋在西军心中的一根毒刺。日后,每当战事不利,人们总会想起那个被活活折磨致死的将军,想起他曾誓死守卫关中,想起他的九窍流血,想起他最后的怒骂。
蜀中士民震动,然大势已去,风声鹤唳之下,再无人敢言冤。而张浚,终于为富平之败,找到了替罪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