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明1128西洋湖边

第659章 剃辫之辩

完颜希尹坐在书案前,指尖轻轻敲击着那本已经翻阅无数次的《鹿鼎记》。烛光跃动,映照在他略显憔悴却仍精明的脸上,他的目光沉沉地停留在书页间,心绪却早已飘远。

他已经不知多少次翻阅这本话本,书中的清朝康熙如何以一介女真后裔稳固天下,如何驭臣、制敌、擒叛、安民,甚至如何收服各色女子——这一切都成为他夜以继日揣摩的要点。

可是,他始终觉得不对。

这本书……是天命所赐,是窥见女真王朝兴衰的天机。书中那个所谓的「清朝」女真人,以区区六万铁骑鲸吞中原,以八旗制度统御天下,甚至能让汉人心甘情愿地服从。可是,大金呢?现今的中原乱象纷呈,河北、河东、山东的乱贼四起,沿江更是烽烟不断。为何这本书上说的「兴盛大计」,如今施行却成了掣肘?

他揉了揉眉心,目光扫过案上另一卷文书。那是关于最近河北山东绿林贼寇的奏报,字字血泪——他们专门盯着剃了辫子的旗人杀,甚至连新入籍的汉军旗都人人自危。

为何?剃发明明是区分顺逆、昭示皇权的象征,为何却成了人人喊打的标志?

他放下书册,抬眼望向窗外。太原城外,是层层绵延的群山,黑暗中仿佛潜伏着无数窥伺的目光。这里本是赵宋的河东腹地,如今虽为大金掌控,但那些盘踞在五台、吕梁、太行的贼寇仍是心腹大患。

是哪里出了错?是哪里出了错?

当晚,在试过书中提到的几个花式玩法之后,赵福金跪坐在软塌上,眼神呆滞,鬓发散乱,身上的华贵衣衫早已褪去了宫廷公主的尊严,取而代之的是屈辱与无力。

「福金,」完颜希尹语气缓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地问,「妳可知,为何你们宋人始终不肯顺从?」

赵福金低垂着头,咬紧嘴唇,沉默不语。她已经习惯了这位金国重臣的冷漠与算计。

「是因为发。」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你们以剃发区分旗人,不剃者为奴。可是……你们剃发者,反而成了仇寇。」

完颜希尹微微一怔。

「你们以为能用这个办法让汉人屈服,可是他们不剃发便死,剃发了也死。」赵福金苦笑,「既然左右都是死,那何不拼死一搏?除非你能让他们剃发可能不死,不剃则必死。」

这句话让他隐隐抓住了什么,但仍隔着一层迷雾。

完颜希尹的思绪瞬间回到了《鹿鼎记》中反复提到的那个片段——清军入关,剃发令施行,而汉人虽然反抗,却最终被镇压,成为了顺民……可大金呢?

自从大金占据中原以来,他一直在思考如何巩固统治,如何让汉人顺服,如何让天下真正归心。可是,哪怕女真铁骑横扫了北方,哪怕赵宋君臣溃不成军,汉人的反抗却从未消停。

河北、河东、山东,到处都是反贼。那些绿林枭雄、地方豪族,甚至昔日的宋军降将,一旦有了机会,便毫不犹豫地举旗造反。而他们的目标,几乎如出一辙——杀剃发者。

为何?为何他们的仇恨如此深重?为何剃发反而成了阻碍统治的关键?

他的目光落在赵福金方才说的那句话——

「既然左右都是死,那何不拼死一搏?」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或许理解错了「留发不留头」的真正奥义。

他回到案前,再次翻开那本被他读了不知多少遍的《鹿鼎记》,目光死死盯着书中关于「留发不留头」的描写。清军入关后,强制剃发,无辫者格杀勿论,最终整个中原都变成了辫发的天下。

他重新翻阅书中的描述,仔细回忆着书中那些「天地会」、「反清义士」的情节。他忽然意识到,书里的天地会、反清组织,哪怕心怀不甘,哪怕暗中谋反,他们自己依然也是剃着辫子的!

这究竟是为什么?

他阖上书卷,闭目沉思,片刻后,心头猛然一震。

——因为剃发不仅仅是顺逆的象征,更是一种身份的绑定!

在书中的那个未来王朝,剃发不仅仅意味着屈服,更意味着脱离原本的族群认同,被迫成为新的社会秩序中的一环!天地会的汉人虽然反清,但他们已经剃了辫子,在日常生活里、在官府登记里,他们已经被默认是「顺民」——这意味着他们的家人、产业、社会关系都与满清统治绑在了一起。如果贸然剃去辫子,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要立刻变成「流寇」,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一切合法身份,意味着他们连最基本的生存空间都没有!

所以,即便天地会反清,哪怕内心不服,他们依旧剃着辫子——因为剃发之后,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完颜希尹猛然睁眼,心跳加快。

他终于明白自己之前错在哪了——大金现在的剃发入旗政策只是简单的顺逆划分,可是并没有让剃发者真正融入金国的统治体系。反而,剃发成了金人和奴隶的区别,剃发者在百姓眼中就是征服者、掠夺者,自然成为被仇视、被袭击的目标。

而真正的剃发政策,应该是一种身份绑定,剃发者应该成为金国统治体系的一部分,无论他们愿不愿意,他们的身份、

社会关系都必须与金国深深绑定在一起,让他们别无选择,甚至连反抗时都必须带着这道枷锁!

完颜希尹的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他猛然站起,走到案前,铺开一卷白绢,在上面疾笔书写。大金必须改变策略,必须有新的制度来分化、镇压汉人,而不只是简单地以剃发定顺逆。

烛火摇曳,他的笔锋越发凌厉,一道足以改变金国统治根基的新政策,正在他的手下成型。

而这一切,竟是从赵福金的一句哀叹中悟出的。

他微微一笑,望向那沉默跪坐的赵福金,目光深邃。这位曾经的大宋帝姬,或许比她自己想象的还要重要。

烛火映照着纸上新拟的阴谋,他的目光冷冽如铁。

这,才是真正的「留发不留头」。

他终于明白了,清朝为何能够稳固统治,而大金却四处烽烟。这一刻,他看着案上的书,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福金福晋,妳提醒了我一个极其重要的道理。」他喃喃自语。

窗外寒风依旧呼啸,但他的心头,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