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1章 淮西之殇
马识远抬头望着堂外的暮色,眼神闪烁不定。他自范琼杀邓绍密后,奉命代理寿春知府,如今不过数月,局势便骤然逆转。如劝降书所写,淮南东路本该割让,然如今宋廷不但未交地,还纵容明教军歼灭正蓝旗大金天兵,楚州又负隅顽抗,金人此次兴兵,正是要彻底夺取淮南,以示惩戒。
「开城迎降?」他低声自语,脸色愈发难看。
司法参军王尚功快步入堂,见此情形,立即拱手劝道:「郡守,如今天下大势,强弱已分,大宋气数已衰,金军势如破竹,若是顽抗,只会白白枉送性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顺势而行。」
马识远冷冷看了他一眼:「王参军,你这话是要我做叛臣么?」
王尚功低头笑了笑,道:「世间有忠有义,但忠于无道之主,守已破之国,岂非愚忠?郡守若执意死守,便是自取灭亡。」
马识远沉默不语,半晌,起身踱步,望向庭中。夜风吹过,隐隐可见远方金军营地灯火通明,甲兵森然。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无退路。
「……罢了。」马识远长叹一声,缓缓坐回案前,取出官印,郑重地递给王摅,「王通判,你暂代府事,我……去见金军。」
王摅接过官印,低头道:「郡守明智。」
马识远骑马来到金军营前,看到迎接他的正是金将斜卯阿里、乌延蒲卢浑。两人俱是完颜宗弼麾下悍将,尤其斜卯阿里,曾在京东、河南一带屡建战功,声名赫赫。
见马识远至,斜卯阿里上前一步,拱手笑道:「马大人,大金国宽仁待降,尔今识时务,实乃智者。」
马识远下马,低头垂下刚剃的辫子行礼:「区区一郡之地,难挡金军之威。奴才愿降,以保全城百姓。」
乌延蒲卢浑大笑,道:「既如此,我等自不会为难。大金太师周企将与四太子驻寿春,大人且随我入营,与四太子一叙。」
马识远闻言,微微变色,但终究还是咬牙拱手:「请详稳引路。」
翌日清晨,金军未发一箭,城门便缓缓开启。金军大队人马鱼贯而入,城中百姓跪伏两旁,瑟瑟发抖。斜卯阿里勒马入城,宣告金军不杀不掠,仅设赵团练率北军三百人驻守城外,以安民心。
城头之上,王摅站在高处俯视,目睹这一切,脸上露出一丝复杂之色。他知道,寿春已变天了。
宋汝为被金兵押至营前,见大纛猎猎,营中刀枪如林,黑压压的士卒肃然列队,气势骇人。他昂首挺胸,步步向前,脸上毫无惧色。
营帐之内,完颜宗弼端坐虎皮交椅之上,手中拂尘轻摇,眯眼打量着眼前的宋使。
「你便是南朝使臣?」他冷笑一声,语气森然。
宋汝为拱手道:「宋臣宋汝为,奉诏副京东转运判官杜时亮使金请和。」
完颜宗弼挥手示意侍卫呈上国书,随意扫视一眼,脸色顿时阴沉下来。他霍然站起,厉声道:「南朝负约不割淮东,还纵明教杀我二哥全旗,如今却还敢来请和,真当大金无人耶!」
话音未落,金兵已将宋汝为按倒在地,厉声呵斥。有人抽出佩刀,架在他的颈侧,等待完颜宗弼一声令下,便可取命。
宋汝为却神色不变,高声道:「我不怕一死,然而衔命出疆,愿送达书信,只说一言,死也未晚!」
此言一出,帐内顿时寂静,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这名瘦削却坚毅的宋使身上。
完颜宗弼盯着他,目光微微闪动,片刻后忽然冷笑道:「有胆色。」随即一挥手,令士兵松绑,让其坐下。
「先生表字怎么称呼?邑里何处?」完颜宗弼语气缓和几分。
宋汝为抬起头,目光坚定,朗声道:「我字师禹,徐州丰县人。」
完颜宗弼闻言,脸上神色微动,转头对左右说道:「此山东忠义士也。」
他沉思片刻,随即笑道:「本帅素爱忠义之人,先生既然如此忠心于赵氏,何不去见大金齐王刘豫,助他治理山东?」
宋汝为正襟危坐,毫不犹豫地答道:「四太子若强命我去见刘豫,愿伏剑为南朝鬼,岂忍背主,不忠于所事!」
帐内诸将闻言,皆露出惊异之色。完颜宗弼凝视良久,忽然仰天大笑,拍案道:「好一个忠臣!大宋若有十万如此之人,岂会至今日之境!」
他叹息一声,摆手道:「来人,赐金帛酒食。此人既忠,便留于军中,不必难为。」
宋汝为拱手道:「大金宽仁,某不胜感激。但既为使臣,当归报南朝,愿大将军放我回去。」
完颜宗弼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之色:「先生勿急,待我金军再渡大江,先生可自行回去复命。」
宋汝为闻言,心中一沉,知道自己已然被软禁于此。
完颜宗弼端坐军帐之中,冷眼看着新献上的降表,嘴角浮现一丝轻蔑的笑意。
「李会这厮,果然不堪一击。」他轻轻一抖降表,随手丢在案上,沉声道,「庐州已下,和州尚在顽抗,不能让宋人据此为屏障。胡里改!」帐前,一名身披铁甲的年轻将领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抱拳道:「末将在!」
完颜宗弼目光如炬,盯着他道:「你领三十甲士,先锋进军,探查敌情,务必速破和州。」
朮甲胡里改年方二八,乃金军中少年骁将,闻令振奋,轰然应诺,随即整兵出营,直扑和州方向。
朮甲胡里改率军疾行,沿途擒获两名宋军巡逻兵,令部下押至马前,沉声喝问:「你国中可遣将来否?」
两名宋兵战战兢兢,不敢隐瞒,其中一人颤声答道:「郦琼三将来救和州,姚端观察在后面不远……」
朮甲胡里改闻言,双目一亮,心中立时生出算计。他朗声下令:「速速设伏,待宋军至此,一举歼灭!」
金军得令,迅速分散,伏于密林沟壑之间,屏息以待。
片刻后,姚端率兵数十骑前来探路,他骑在马上,边走边向左右低语:「敌情未明,不可贸进。」
正此时,朮甲胡里改忽然暴喝一声,金军如潮水般自两侧杀出。姚端军顿时大惊,阵脚大乱。
「杀!」金军呐喊震天,刀枪映日。
姚端仓促迎战,一名金将庹乌利挺刀直取宋军。他生得膀阔腰圆,双目如电,挥刀便斩。姚端见状,忙举鈒戟迎敌。两骑交错,只一合,姚端暴喝一声,鈒戟如毒龙出洞,正中庹乌利咽喉!鲜血喷涌,庹乌利惨叫一声,翻身落马。
朮甲胡里改见状,心头微震,旋即怒目圆睁,骤马大喝:「匹夫休走!」
姚端大惊,战意顿失,勒马回逃。朮甲胡里改催马紧追,金军如猛虎扑兔,宋军四散奔逃。
完颜宗弼得知朮甲胡里改伏击成功,大喜过望,亲自设宴犒赏,令军士牵上两匹良马,赐予朮甲胡里改。
「此战大捷,全赖胡里改之勇!」宗弼举杯痛饮,目光炯炯,沉声道,「再破和州,江南门户大开矣!」
朮甲胡里改受赏,抱拳道:「末将誓不负大将军所托!」
战云笼罩江淮,金军南侵之势,愈加汹涌。金军南下,兵锋直指和州。完颜宗弼亲率大军围城,宋将郦琼率兵万余迎战于城外。
宋军旌旗猎猎,郦琼披甲执枪,立马阵前,高声喝道:「贼虏猖獗,今日与尔等共赴生死!」
军士齐声应诺,刀枪并举,斗志昂扬。
对面金军大阵中,两员悍将吾古孙当海、石古苦忽鲁策马而出,领数千铁骑疾驰而来,如狂风卷地,直插宋军侧翼。
「拦住他们!」郦琼大喝,亲率亲兵迎战。
吾古孙当海挺枪跃马,杀入阵中,与郦琼战作一团。两军围观,只见枪光霍霍,寒芒四射,二人交手数十合,战马嘶鸣,人影翻飞。忽然,吾古孙当海虚晃一枪,郦琼中计,露出破绽,吾古孙当海趁势横枪扫出,郦琼躲闪不及,被震落马下。
宋军见主将坠马,军心顿时大乱,金军趁势掩杀,宋军兵败如山倒,郦琼负伤退入城中,金军紧随而至,将和州团团围住。
宋昌祚闻城外兵败,知城池难保,然仍誓死固守。他登城激励士卒,厉声道:「我辈当誓死卫城,决不能让金贼踏破江南!」
禁军左指挥使郑立亦挺身而出,拳勇无双,身披重甲,手持铁槊,在城头巡视,见军士稍有懈怠,便大喝斥责。
金军攻势如潮,宋军以劲弩相抗,飞矢如雨,箭锋破甲,金军尸横城下。然而,城中兵力有限,粮草渐竭,军士困顿,城防愈加艰难。
数日后,城头军士胡广见完颜宗弼立于阵中,怒从心起,张弩瞄准,一箭激射,正中完颜宗弼左臂!
完颜宗弼痛吼一声,拨剑砍断箭杆,鲜血直流。他怒不可遏,大喝道:「屠城!屠城!」
金军随即推至城下,架云梯、施飞炮、填护城河,攻势骤烈。完颜宗弼亲登督战,怒目圆睁,指向弩发之地,喝道:「破城之后,先斩此处所有守军!」
金军疯狂攻城,飞砲如雨,石弹震塌城墙,终于在暮色中轰开缺口,金军潮水般涌入。
宋昌祚见大势已去,仰天长叹:「吾死不足惜,唯恨江南无人复继我志!」遂拔剑自刎。
通判唐璟、历阳令蹇誉、司户徐兟、县尉邵元通及郑立、胡广等人皆不愿降敌,率残兵登谯楼死战,最终力竭战死,尽皆被金军磔裂以徇。
城中百姓哀嚎遍野,血流成河,金军肆虐三日。
然宋人未尽屈服,尚有百余军士趁夜溃围,涉水西出,奔入麻湖水砦,聚义于乡中,推举乡豪为统领,誓言复仇。
金军虽胜,然江南未尽降。乱世未终,风云再起。庐州既破,和州陷落,金军铁骑席卷江淮,直指无为军。守将李知几闻和州破,军中人心惶惶,不敢应战。
无为军城头,风卷残旗,城下尘土飞扬,金军旌旗遍布江岸,甲胄映日生寒。
李知几立于城楼,望见远方金军阵势,心中已无斗志。他身旁亲兵低声道:「安抚使,
金贼势大,和州失守,朝廷无援,何不早作打算?」李知几沉吟片刻,目露犹豫之色。他本无大志,亦非骁勇之将,此刻见金军压境,已萌退意。他轻叹一声,低声道:「和州诸将尽皆战死,我若死守此地,亦不过一座孤城,守之何益?」
副将胡安听闻,义愤填膺,大声道:「安抚使乃江淮屏障,若弃城而走,百姓何以自存?」
李知几回头瞪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汝可知金军所至,城破之时,屠戮难免?莫要妄言,城池可弃,性命要紧。」
说罢,他悄然遣亲信备船,夜间从水路逃离无为军。
翌日,天未破晓,城中军士发现主将已逃,顿时军心大乱,有人仓惶收拾细软,有人弃甲潜逃,甚至有士卒擅自开城门逃亡。
日出之际,金军大将朮甲胡里改、陀满蒲卢浑率兵至城下,见城门半开,便知守军已无战志。朮甲胡里改冷笑道:「不战而溃,何须攻城?」遂命大军径入。
金军铁骑冲入城中,如入无人之境。残余宋军见大势已去,或投降,或弃械而逃。无为军城池陷落,未有一战之功。
金军入城后,纵兵淫掠,家家火起,巷巷哀嚎。军士掠夺金帛,焚毁府库,凡反抗者皆被屠戮。
朮甲胡里改策马入城,环视一周,冷笑道:「宋将如此无胆,何足为惧。」他命令部下:「搜捕城中大戶,凡有胆敢不从者,杀无赦。」
然城中百姓亦非尽皆屈服,有义士李士元、赵安平等人聚集数百乡勇,于城东巷战金军,虽寡不敌众,仍浴血奋战,终全军战死。
至夜幕降临,城中火光冲天,尸横遍地,江畔浮尸顺流而下,江淮再添一座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