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天下来日当磨折

四月十七清晨,临安城西北的钱塘门外,九曲从祠,王显庙旁的北山之水边,两棵橘子树下有一座墓地,低矮的土丘前有一方小小的石碑,上书‘贾宜人之墓’。

“宜人”就是宋代命妇的封号,这似乎是某家豪门大户衰落之后,家中老夫人亡故,虽然有个封号,却还是难以起大墓,只能如此草草安葬,在周围的墓地中十分不显眼。

此时十余名汉子立于坟墓之前,罗怀言指着这座墓地,对一名大约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说道:“你确定就是这里吗?”

中年人有些畏缩,却还是点了点头:“正是这里,俺爹为了不让秦老狗发现,只能立这样一个墓碑,而且在坟墓周边,种了两棵橘子树,二十年了,这两棵橘子树……竟然已经如此高大……竟然都已经二十年了……”

说到这里,中年人莫名落泪,不多时便已经泪流满面。

罗怀言叹了一口气,随后将几锭金子放到中年人手中:“忠义之士,辛苦你们了。”

中年人却没有看手中的金锭,泪流满面之余只是连连摇头:“俺爹死之前就告诉俺,早晚有这么一日,早晚有这么一日岳元帅会平反昭雪。即便俺爹看不到,俺也能看到,俺看不到,俺的儿孙也能看到,如今,终于到了这一日了吗?”

刘淮回头,看着此人。

二十年前,岳飞在大理寺被冤杀之后,如果按照流程,就会直接在大理寺墙角找个地方草草埋了。

但是狱卒槐顺却是有感于岳飞的忠义,不顾危险,将岳飞的尸体偷运出来,并且埋在此地,种树立碑,用大理寺的勒字铅桶与岳飞的随身玉珏为凭证,以期待来日岳飞平反昭雪之时,能得到安葬。

然而槐顺却并没有等到这一天,他在数年前去世,临死前将这个重任交与了自己的儿子。

也就是面前这名唤作槐康的中年人了。

原本刘淮还以为自己会费一番手脚才能找到这名被记载在野史中的小人物,可他却没有想到,在杨倓的帮助下,只是稍稍翻阅了大理寺小吏过往的花名册,就顺利将槐顺找了出来,并顺藤摸瓜的找到了他的家人。

随后,罗怀言出面,以山东义军的身份与槐康接洽,在展示了许多缴获自金军的旗帜与金鼓之后,终于获得了对方的信任。并且在离开临安的这一日,罗怀言说服槐康将刘淮带到了岳飞的墓前,以作祭拜。

然而这却并不是来自朝廷方面的平反。

刘淮正色说道:“槐大哥,今日我等只是祭拜岳元帅,并不能为他正名。但是槐大哥,你也莫要着急,太子马上就要登基,到时候自然有人会为岳元帅平反昭雪。”

槐康将金子放在一旁,随后从怀中颤颤巍巍的掏出一枚玉珏,递了过来:“这是从岳元帅身上摘下来的信物,如此一来,俺也算真正洗清了俺家的罪孽了。”

刘淮有些动容,上前俯身将金锭捡起来,塞到槐康怀里,复又将那枚玉珏推了回去,握住槐康的双手说道:“槐大哥,罪孽都是秦老狗与朝中贵人犯下的,你们都是黔首,清清白白,并没有任何罪孽。”

槐康摇头说道:“不,俺爹说了,当日在大理寺没有挺身而出的人,在朝中没有为岳元帅仗义执言之人,皆是戴罪之身,只不过这种罪孽不是人间的县官可以判罚的,却在幽都王那里一笔一笔的记了下来。

俺爹说,秦老狗是要被千刀万剐的,但是他这个助纣为虐的怯懦之人,却也免不了油锅里走一遭,今日,今日俺终于能……”

说罢,槐康终于泣不成声。

刘淮再三叹气,望着这名在史书上也记了一笔的小人物,心中难免感叹:如果此时宋国的贵人们能有百姓三分廉耻,两分骨气,早就已经克复中原了。

刘淮也只能连连安慰槐康,随后在对方情绪缓解之后,方才开始了祭拜。

说是祭拜,却也没有太牢之类的祭品,只有鸡鸭几只,薄酒一坛,外加几炷香罢了。

陆游、毕再遇等人在刘淮的带领下分为两列,向着这座小小的陵墓恭敬行礼,随后刘淮又在碗中倒上酒水,三碗放在陵墓前,与祭品肉食之类的东西放在一起,最后则是给自己斟满了一碗。

“岳元帅。”

刘淮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缓缓说道:“你的路走不通了。”

“你已经试过了,我父亲也已经试过了,我……我也已经试过了,我用尽了办法,却发现这条路已经走到了头,无法再前进一步了。”

“接下来,我要试一下别的路。”

“如果我最终失败了。到了下边,还请不要斥责我……”

说着,刘淮饮下了半碗酒水,将剩下半碗洒在地上,沉声说道:“尚飨。”

“尚飨。”十余人有样学样,同样将碗中酒水半饮半撒。

“走吧,死者已矣,以后之事,还要我等生者去做。”刘淮沉声说罢,随后就对着槐康拱了拱手:“令尊乃是有大功于民族,莫说幽都王那里会网开一面,千载之下,也会有令尊的一笔。”

说着,刘淮翻身上马,对已经呆愣住的槐康说道:“槐大哥,今日离别,还望槐大哥能保重身体,来日再相见。”

望着战马奔腾远去的背影,槐康看了看那座低矮的坟墓,随后又握着手中的玉珏,摸着怀中的金子,心中百味杂陈,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刘淮抵达了临安城北渡口之后,却有人前来禀报。

“虞相公前去驿站拜访,拦下了辛五哥,说是有要事相商。”那名天平军出身的参谋军事不是只知道厮杀的武夫,知道这种事情很犯忌讳,说完之后就满头大汗的替辛弃疾辩解:“都统郎君,五哥是有分寸的,绝对不会做出背离山东之事。”

刘淮点了点头,对着身侧几名亲卫说道:“还有几个时辰开船?”

罗怀言看了看太阳说道:“还有三刻钟。”

刘淮走到了一个茶摊子旁坐下:“你们都先上船,我就在此等待三刻钟。”

与此同时,驿馆内,虞允文负手看着书写在大庭白墙上的一首诗,沉默了半晌之后,方才问道:“辛五郎,这首诗也是你写的吗?”

辛弃疾神色恭谨,但言语却一点也不恭谨:“虞相公,今日是我等要启程北上的日子,到了北地后,我等就要继续与金贼拼命了。虞相公若真的只为了这点小事而来,是不是有些过于不把辛某放在眼里了?”

虞允文也不恼怒,只是呵呵一笑,随后坐回到了位子上:“那老夫就开门见山,辛五郎既有文华,又有韬略,如何不留在大宋呢?当日老夫所说,五郎来日必为枢密使,的确不是敷衍,而是真心实意。”

见辛弃疾沉默,虞允文继续说道:“若是你担心山东那边有牵扯,老夫也可以亲自与耿节度与魏公他们分说,总不会让你落个埋怨。”

辛弃疾终于开口,却不是答应或者拒绝,而是询问了另一个问题:“虞相公,无论文华韬略,刘大郎都胜我百倍,虞相公为何不留下刘大郎呢?”

辛弃疾并不知道刘淮已经跟虞允文摊牌,所以对虞允文没有拉拢刘淮感到十分好奇。

虞允文张了张嘴,随后摇头失笑:“原本老夫想说山东不能没有刘大郎之类的言语,可暗室之中,倒也不用敷衍。”

虞允文看着辛弃疾的眼睛,一字一顿的说道:“因为刘大郎是一个无比坚定之人,许多坚定之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而刘大郎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只会活生生将自己撞死在南墙上。

而你辛五郎则不同,你虽然坚定,却也能做到权巧变化。老夫想,以你的眼光,不难看出这天下事将在宋金之间决定,既然要抗金,那么早一日来到大宋中枢,也就能早一日干涉这天下大事,岂不比在山东消磨时间要好得多?老夫保你两年之内就能充当州郡主官,如何?”

辛弃疾再次沉默了。

应该说虞允文给的条件已经十分优容了。

辛弃疾今年才二十三岁,两年之后二十五岁,即便有淮西数场大战立下的功勋,在这个年纪当上知州、知府也是过于骇人听闻的一点。

然而这次辛弃疾沉默的时间却不是很长,很快就面露坦然的说道:“虞相公不愧为天下智者,看人堪称洞若观火,我确实不如刘大郎那般坚定。若是北地事不可为,那么刘大郎八成是要厮杀到底,而我也八成会投奔南朝,再图恢复,不会跟着刘大郎在南墙上撞死。”

虞允文点头,却也没有因为辛弃疾的自陈而小觑于他。

为了大志慷慨赴死与为了大志忍辱偷生到底孰优孰劣,谁好谁坏,已经争论了一千年,再争论一千年也不会有答案。

程婴杵臼月照西乡,谁都不容易。

“但是……”辛弃疾顿了顿,抬起头来,直视虞允文的双眼:“但是,这横亘在天下的南墙,终究还是被刘大郎撞开了一道口子,我又如何会放弃山东,放弃与金贼直接交锋,来到大江之南,当什么富贵官人呢?”

说着,辛弃疾起身,对着虞允文一拜:“虞相公,末将还是感谢虞相公的错爱的,但末将终究做不得偏安之事,告辞。”

随后,辛弃疾就带着最后两名亲卫,一起走出了驿馆,上马之后,径直离去了。

而虞允文却也没有恼怒,同样起身,转身看着白墙沉思片刻之后,方才转身离去。

只留下墙上还没有彻底干透的墨痕。

正是:

山外青山楼外楼,

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吹的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虞允文离开驿馆之后,却并没有回到官衙办公,而是缓缓来到了城头,望着水门之外,呆呆出神。

无论如何,这天下的局势,终究是往好的方向发展了。

这一天,是绍兴三十二年四月十七日。

在码头看到飞驰而来的辛弃疾,刘淮大笑出声,随后上前拍着对方的肩膀说道:“我还以为你要在江南当官人呢!”

辛弃疾同样微笑说道:“就我这个活泼性子,在江南有什么意思?循规蹈矩当个官人,非得把我憋死不成。”

刘淮笑意更浓了,回头看向庞大的临安城,叹了口气说道:“弃疾似去病,临安非长安。走吧,一起上船!咱们一起回山东!”

“当不得大郎你如此夸奖。”辛弃疾早就习惯了刘淮的出口成章,拱手说道:“只是此番南来,终究不能扫荡寰宇,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属实是遗憾。”

刘淮在前面走着,闻言大笑说道:“怕什么?下次咱们再来,就一定是安定天下的时刻了!”

辛弃疾也微笑点头,迈开脚步,登上了早就已经扬帆的舰船。

……

临安,东宫。

赵眘正在试穿天子冕袍,虽然脸上极力想要压抑住欣喜之色,却还是有笑意从嘴角露出来。

这是禅让大典之前的一番演练,当然,赵构是不用出席的,但是身为太子的赵眘却不能怠慢的,不仅仅需要在礼官面前背诵全部台词,更是需要穿着厚重的礼袍来回走动。

在已经渐渐炎热的初夏,这么做可就太受罪了。

史浩在一旁有些紧张,他十分担心周围的太监中有赵构的密探,会向赵构通报赵眘的姿态,以至于让禅让大典再横生波折。

此时身在皇宫中的赵构却没有再猜忌太子,而是向着杨沂中招手:“正甫,你来。”杨沂中快步向前,来到由内侍张开的五副工笔仕女图前,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低头向赵构行礼。

“唉,勿要这么多礼。”赵构兴致高昂的说道:“且看看,这几人谁是惇儿的佳妇?”

赵惇是赵眘的三儿子,此时尚未婚配,赵构想着趁着禅位大典,一块将这事给办了。

“官家圣心独裁,什么都是对的。”

“要你说,你就说。”

“喏。”杨沂中只是扫了一眼仕女图,就说道:“李道之女李凤娘,可为佳妇。”

“好啊。”赵构调笑说道:“你这厮竟然也会给他人递小话了。”

杨沂中肃然摇头:“李道已经战死,李凤娘是忠烈之后,若是男子,当恩荫入禁军,护卫官家左右的。她是女子,作个王妃却依旧绰绰有余。”

赵构收敛笑容,连连点头:“我也瞩意这名女子,只不过不是因为忠烈之后,而是因为皇甫坦说过,这李凤娘有皇后的命格。”

皇甫坦是医生,这年头巫医不分家,所以也会看面相,他曾经治好过韦太后的眼疾,所以深受赵构宠信。

杨沂中闻言心中却是一惊。

原来赵构不仅仅选出了下一任皇帝,就连再下一任皇帝都选出来了。

赵构却没有管杨沂中的心理活动,只是施施然的来到李凤娘画像面前,越看越喜欢,到最后连连点头。

……

濠州,淮河。

“陛下万万不可去涡口大营,那里的兵马已经不知道还是否会忠于陛下了,应该带着这一百骑兵直接回到汴梁,那里才有陛下的忠臣。”

“陛下,待回到了汴梁,不要轻视完颜雍,却也不要立即与他开战,当以缓待变。”

“陛下,女真虽然是国族,却是人丁太少,而且他们家都在辽东故地,肯定会心向完颜雍,陛下当重用汉臣,为汉家天子,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陛下……”

李通拉着完颜亮的双手,嘱咐不停,而听了许久之后,完颜元宜却是直接不耐起来:“李相公,速速登船吧,这些事,回到汴梁之后再说。”

李通顿了顿,先是看了看身后何伯求等靖难大军军将,复又看向了早就有了某种明悟的完颜亮,随后退后两步,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陛下,臣难以再侍奉陛下了,还望陛下保重。”

完颜亮还没有说什么,完颜元宜却已经有些急迫起来:“李相公,你在说什么?淮河就在眼前了,渡了淮河,就可以回到大金了,为何要在此时放弃?”

李通再次叩首,对着完颜亮诚恳说道:“陛下,臣前半辈子只是个幸进佞臣,自觉有满腹韬略却无法施展,虽得陛下看重,却依旧是难以发挥所学。臣的下半辈子,想为了自己活一次,想要看看我李通究竟真的只是个佞臣小人,还是时运不济明珠蒙尘。”

完颜亮终于艰涩开口:“经历了如今这一遭,俺如何会还把你当个佞臣来用?跟俺回北地吧,到时候你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你所言的重用汉臣的国策,终究还是得需要你来施行。”

李通语气愈加恳切:“此番陛下得以脱身,终究还是承了刘大郎之情,臣虽然并非什么迂腐之人,却还是要报答一二的。”

完颜元宜大急:“那陛下提拔你的恩德……”

“移特辇……”完颜亮挥手打断了完颜元宜的言语,正色说道:“俺的恩德,他此番已经报答了。既然人各有志,那么就……就各走一方吧。”

“谢陛下!”李通再次重重叩首,如是者三。

完颜亮同样拱手作揖,重重行礼,如是者三。

以三次行礼,算是了结了十载君臣之义。

双方同时起身,李通回到了靖难大军之中,而完颜亮则是带着被靖难大军放回的百余合扎猛安俘虏,外加自己的亲信重臣,一起登上了渡河的舰船。

夕阳西下,完颜亮站在船头,看着宛若熟透橘子般的太阳,吹着初夏的微风,享受着自由的气息,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在上一次渡过淮河的时候,完颜亮有忠臣相伴,大军在侧,此番回去,却只有数名臣子,一百甲骑罢了。

这次南征,他失去的太多了。

……

淮东。

一处不知名的山村中。

一名脸上皮肤干瘪犹如风干葡萄的老农呆呆的坐在门槛上,望着犹如熟透橘子般的太阳,久久不言语。

肉香味已经在整个村子中蔓延开来。

同样干瘪的女人坐在屋子中,看着沸腾的大锅,不断往炉灶中添着柴火,间歇之时,女人也如同老农一般,目光空洞,向前看着什么。

“当家的。”

“嗯?”

女人掰着手指头开口说道:“俺刚才算了算,咱们换亏了。咱家的三丫头,可是有十五斤呢。”

老农已经凝固的眼球终于一轮,随后又再次止住,只是望着太阳喃喃说道:“是啊,亏了。”

“三丫头……三丫头可是有十五斤呢……”

轻微的言语散在了飘满肉香的风中,随即就消融不见了。

经历兵灾的两淮虽然有靖难大军全力维持,但在大军陆续撤走,回到山东之后,青黄不接时期的饥荒还是开始了。

靖难大军拼尽全力了,却依然救不了所有人。

……

辽东,辽阳府。

日落西沉,圆月东升。

原来的留守府,今日的皇宫之中,完颜雍正在批阅奏疏,完颜福寿拿着一封捷报,匆匆赶来。

“陛下,陛下,大喜啊!”完颜福寿连连高呼:“塔塔儿部的兀格被击退了!”

完颜雍盯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抬起头来,脸上浮起了笑容:“志宁他们竟然如此之快吗?”

完颜福寿将捷报奉上,随后说道:“陛下,塔塔儿部所有青壮都出来劫掠契丹人了,身后的老家根本就不稳当,前些时日似乎被其他部落威胁,兀格那厮想要撤退,却被志宁将军看破行踪,集中了精锐兵马,一举将其击溃,斩杀一千五百人,俘虏两千人……唉,可惜志宁将军兵力不足,否则就将这些蒙兀人全都捉了当咱们的牧奴了。”

完颜雍一边听着,一边看着手中的捷报文书,片刻之后方才长舒一口气,笑着说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塔塔儿部毕竟是大金的忠犬,现在有野狼在,忠犬即便对主人呲牙,也只是教训一场就可以了事,哪能真的杀了吃肉呢?志宁教训的火候刚好,既让这条狗感到了疼,却又让他们还有与野狼搏杀的力气,当真是国家的忠臣良将,当赏!”

完颜福寿在一旁同样喜笑颜开。

自契丹人大起义开始,折腾了将近两年的辽地边防此番终于消停了,如何不让人欣喜若狂?

……

草原,斡难河。

月上中天,月朗星稀。

得胜归来的勇士们在篝火旁搂着敌人的妻女举杯畅饮,从大锅之中捞出带着血丝的羊肉,放在口中大嚼起来。

有人在高歌,有人在欢呼,却也不断有一二处地方发出微弱的惨叫声。

帐篷犹如草原上的蘑菇一般层层排开,最中央,也是最大的一个蒙兀包周围却是异常安静,大汗的亲兵与心腹头人正围着一丛一丛的篝火,低声交谈着什么,间或用畏惧的目光,看向了那面代表大汗权威的大纛。

十几名巫祝披头散发,光着脚,脸上身上用颜色画着晦涩难懂的符文,手中拿着各式各样的法器,唱着同样晦涩难懂的歌谣,在蒙兀包周围不断唱跳祝祷。

他们的歌声时大时小,与蒙兀包中女人的惨叫声交相呼应,如同唱和一般,此起彼伏。

不知道过了多久,蒙兀包中女人的惨叫声方才停止,随之而来的则是婴儿响亮的啼哭声。

夜风呼啸,血味渐起,头人们仿佛感受到了某种不安的情绪,纷纷起身,看向了蒙兀包。

一名魁梧如山,戴着金冠的高大男子掀开帘子,抱着婴儿走出。

他环顾着四周,那些头人与勇士不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来,以示臣服。

大汗从腰间摘下了一颗人头,举了起来:“这是塔塔儿部的兀格,他是金人的狗!这条狗曾经带着金人,来到草原上,抢走俺们的牲畜,侮辱俺们的妻女,俺当日就对着长生天发誓,必当报仇,今日长生天看着俺们,斩下了兀格的狗头!明日,长生天将会护佑俺们,打到辽阳府,擒杀金人皇帝!”

“好!!!”

“杀!!!”

头人们鼓噪起来,但是大汗却将兀格的人头扔到一边,双手捧起刚刚出生的婴儿:“兀格虽然只是一条狗,却还是有个好名字。这是俺的儿子,是你们来日的大汗,是来日统一蒙兀各部之人,是带着你们灭亡金国,去取中原花花江山之人!今日,俺要用塔塔儿部大汗兀格的名字来给他起名!”

大汗环顾四周,目光如电,随后仰起头来,仿佛既是在宣告,又是在向长生天祈祷般大声嘶吼起来:“从此之后,俺的儿子就叫孛儿只斤……”

夜风忽然停止,乌云瞬间遮月,天地异象之中,巫祝们也惊慌失措,停止了歌唱。

头人们更是骇然,然而大汗却言语不停,喊出了那个名字。

“铁木真!”

夜风再起,篝火摇曳,火花升腾而起,飞散在空中。

新的时代到来了。

(第三卷:满川龙虎辇,兀自说军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