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刨肠曾见华佗贤

第二日,侯安远带着自己伙伴,走出了临时宿舍,伸了个懒腰之后就要参与队列训练。

晨练完毕之后,侯安远就看到小孙捂着肚子,不由得好奇问道:“你这是怎么了?昨日吃撑着了?”

小孙嘴角扯了一下:“大概是吃完肉之后喝了一肚子凉水吧,待会儿俺去趟茅房。”

“快去快去,别耽搁了上课。”

侯安远随之就将此事抛之脑后。

到了第三日早晨,小孙则是越来越不妥了,整个人犹如虾子一样蜷曲在床上,竟然都无法起身了。

侯安远这时候方才焦急起来,连忙上报给了卫所的军官。

符公远自然对此十分重视,他倒不是觉得孩童是祖国的花朵,需要加倍呵护。而是军营这种地方聚集大量人口,最怕的就是瘟疫。

到时候一死一营人,哭都没地哭。

符公远带着军医来到房舍中的大通铺,看到了浑身汗水,面若金纸的小孙,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相反,这种症状可太常见了。

果真,军医掀开了小孙的衣服,只是摁了几下,问了几句情况之后,就已经点头下了结论。

“是肠痈,而且是最为严重的那种。”

说到这里,军医也是连连摇头。

在这个年头,急性阑尾炎几乎是有死无生的。

“官人。”侯安远见状,顿时跪了下来,连连叩首:“还请救一下我兄弟吧!他可是月末大考第一名,不能就这么死了!”

即便心中焦急,侯安远还是瞬间找到了最大的筹码。

按照忠义军注重教育的传统,军医总该会有所权衡吧!

“我先给你抓一副大黄牡丹汤,你自己煎好,三碗水熬成一碗水,让他服下。”军医思量了片刻,摇头说道:“至于之后如何……且让我想想。”

这就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谢谢官人,谢谢官人!”

侯安远连连叩首。

而这时候时旺也听到了消息,急匆匆跑了进来,见到这副场景之后,立即整理了一下发髻,随后拱手问道:“先生,不知小孙是何病症?”

军医摇头说道:“肠痈。”

身为豪商子弟,时旺见多识广,立即就明白了事情的棘手程度。

但他眼珠一转,立即就想到一事:“先生,医学院的官人们正在海州……”

军医猛然一拍脑袋:“差点就忘了!”

说着,军医就拉着符公远大踏步的离去了。

很快,军使拿着卫所中数名军医与将军共同署名盖章的文书飞驰而出,找到了在朐山县以北进行义诊的医学院教授。

医学院并不仅仅是要治疗病人,更重要的是要教出新的医生,所以已经发文书到了各地,如果有疑难杂症,一定要向最近的医学院师生求助。

说句难听的,即便医治无效,也能总结一点经验不是?

不到下午,两名教授带着七个学徒,被十名骑士护送着来到了卫所。

符公远不敢怠慢,亲自来到营寨大门迎接。

侯安远心中焦急,同样来到大门处等待,可是他在遥遥行礼之时,却突然发现,领头的两名教授其中一人竟然是名年轻的女子。

而且从站位来看,这年轻女子的地位竟然还不低。

徐尔雅与杨倓二人也是恰逢其会,只是与符公远相互寒暄了几句,杨倓就率先说道:“闲话待会儿再讲,且先带我们去见一见病人。”

“正是正是。”符公远不敢怠慢,连忙在前方领路。

几人来到一处干净的营帐,此时小孙已经被转移了过来,蜷缩在一张门板上,发起了高烧,神志都有些迷茫了。

几名学徒将手中的箱子放在地上,随后径直就上前,七手八脚的扒开了小孙的衣服,并且摁住了对方的双手双脚。

杨倓一边指挥军士去摆放桌子,一边亲自布置笔墨纸砚。

而徐尔雅则是戴上了白绸所制的口罩,又用热水净手,方才上前,仔细检查起小孙的身体来。

片刻之后,徐尔雅回头:“他叫什么名字?家属在哪里?”

侯安远立即挤进来说道:“他姓孙,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依稀记得家人喊过他‘小’,所以我们都只叫他小孙。他已经没有家人了,在七八岁的时候就没有了,一直在街头要饭吃。我侯安远就是他的大哥。”

徐尔雅微微一愣,随后就摁下了某种情绪:“那我就直接跟你说,有东西烂在了他的肚子里,这种状况已经别无他法,无论是汤药还是施针都不成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开刀,将烂的东西切下来!”

侯安远浑身一哆嗦。

破开肚子,从里面掏东西,那还有命吗?

徐尔雅仿佛看到了侯安远的畏惧,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现在是左右都是死,你来决定,要不要搏一把?”

侯安远踟蹰片刻,方才问道:“女官人有几分把握?”

徐尔雅摇头:“开刀成功有一成把握,缝合伤口后他能活下来有一成把握,合起来不过一分罢了。”一分,也就是百分之一。

侯安远浑身剧烈颤抖着,张了三四次口,却终究不敢下这个决定。

“大哥……”就在这时,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传了过来,却是小孙睁开了眼睛:“……让俺拼一把……”

侯安远只能点头,随后再次对徐尔雅叩首:“女官人,我……我兄弟的性命就交给你了!”

徐尔雅终于缓缓点头:“你且放宽心,我在两淮刨过三十五具金贼的尸首,是能找到肠子在哪里。”

说着,徐尔雅直接挥手,让学生们烧开水,煎迷药,准备烈酒,同时挥手让所有看热闹的人都离开帐篷。

侯安远同样被撵走了,他见到帐篷向阳的一面被掀开,随后则是不断有医师来往忙碌。

徐尔雅戴上了帽子,将头发全都遮盖起来,低声对小孙说道:“不要怕,睡一觉就好。”

说着,医学生将烈酒与麻沸散混杂一起,灌进了小孙的嘴里。

很快,小孙就昏迷了过去。

“杨先生,准备好了吗?”徐尔雅接过学生递来的消过毒的刀子,转头问道。

杨倓点头以对,面前的文书已经摊开。

“好,那咱们开始……”

侯安远在几步之外遥遥看着,心中七上八下,手指无意识的抓握,很快就将衣服下摆扣出一个大洞来。

在这个距离,其实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只见到那些医学生来往奔走,不时将沾着血的棉布与绷带拿出来清洗,又不时端着烈酒与开水进入营帐。

只有不间断的言语从营帐中随风传了出来。

“……肚脐右下两寸半开刀,开口两寸……”

“……止血……”

“棉布止血……”

“……拉开伤口……”

“……看到红肿……”

“与金贼的肚子中不同,肿大许多……”

“我要切除它了……佛祖保佑……”

“鸡肠线缝合伤口……”

“快把烈酒拿过来!”

整整一下午,直到日头偏西之时,徐尔雅方才被两名医学生架着走出。

侯安远立即向前:“女官人,如何了?”

徐尔雅如同经历了一场厮杀的战士一般,累得全身无力,摇头说道:“能做的都做了,你且靠近看一看吧。”

侯安远刚要再次跪地磕头,却见两名医学生已经扶着徐尔雅快步离开了。

他也不敢耽搁,来到了营帐中,此地只剩下了杨倓与他的两名学生在照顾病人。

杨倓捧着文书,依旧在写写画画,见侯安远入内,点头说道:“小侯,你的兄弟肠痈被切除了,但具体能不能活下来,还得看这两日能不能退烧。”

“神医在上,受小子一拜!”

“行行行,起来再说话。”杨倓挥手说道:“不用谢我们,你要谢张国安,李二,孙鹏,何十三,张白……”

侯安远一愣,随即看向那两名医学生:“这些人……是这两位官人吗?”

杨倓再次摆手:“是那些开了刀,却没有救回来的肠痈患者。”

侯安远脸色瞬间发白:“死了……死了五个?”

杨倓摇头,神色中也有些黯然:“不,不是五个,是七个。何十三的爹娘老来得子,何十三死了之后,他们二老直接上吊自尽了……”

侯安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杨倓收起文书,拍了拍侯安远的肩膀:“如果小孙这次也死了,我会告诉你,他的死并不是毫无意义的,我会将所有的经过记录下来,并且改正术法,直到有一天,我们可以真正治疗肠痈时,方才罢休。”

几人就这么一直守着小孙,一直到了第二日,小孙方才退烧,到了第五日,伤口也没有发炎,他也恢复了清醒,算是渡过了鬼门关。

这一日是宋绍兴三十二年九月八日。

在一片灿烂的阳光中,杨倓将手中文书补得齐全,合上之后,望着这本汇聚着七条人命的行医笔记,却是突兀落下泪来。

欢呼声从所有医学院的师生口中响起,就连一直不苟言笑的徐尔雅也畅快大笑起来,让卫所军兵以及孩童都有些莫名其妙。

不就是救活了一个恶少年吗?

为何如此开心?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详细记载的阑尾切除手术,就此完成。

医学开始了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