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2章
赵秉谦站在廊下,看着这一幕。妻子低垂的眼睫下,是久违的平和。儿子偶尔抬头望向他,眼中不再有惊惶,只有孩童纯然的专注。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粗糙的棉布纹理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真实感。
岭南的阳光晒在背上,暖意透过单薄的青衫,却驱不散心底深处盘踞的寒意——那是对千里之外那座冰冷皇城的绝望。
诏狱的阴森,流放路上押解差役的鞭痕与秽语,族中子弟在驿站病倒却求医无门的哀嚎,最终化作荒草萋萋的坟茔……一幕幕如同淬毒的冰棱,反复刺穿着早已麻木的心。朝廷早已将他们连同他们的姓氏、过往、亲族,一并弃若敝履。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岭南湿热的风灌入肺腑,带着泥土、甘蔗和草药混杂的气息。再睁眼时,目光落在妻子手中那件小小的旧褂子上。
针脚细密,是她多年未展的温存。落在儿子因蹲得太久而微微撅起的小屁股上。落在院角药炉升腾的白气上。
岭南何辜?
它只是收容了他们这些无处可去的残躯与破碎的家。这里的百姓,面朝黄土,背顶烈日,挣扎求生,与他们又有何异?
朝廷的雷霆雨露,是天子的事。可岭南的土,岭南的水,岭南这一方百姓的命,不该由那远在天边的旨意来决定其沉浮。
“……爹?”儿子不知何时跑了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角,仰着小脸,手里捏着一只挣扎的草蛐蛐,“看!”
赵秉谦蹲下身,粗糙的大手接过那只小小的、碧绿的草虫。虫儿在手心奋力蹬着纤细的后腿。他凝视着这渺小却倔强的生命,又抬眼看了看儿子亮晶晶的眼睛,心头那层坚硬的冰壳,在岭南的暖阳下,终于无声地裂开、融化。
“嗯,爹看见了。”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启用的温和,“去玩吧。”
他站起身,走向二堂。脚步比往日沉,却也更稳。
二堂内,气氛凝重如铁。巨大的岭南舆图铺展,上面用朱笔勾画着新的道路、工坊、海港、卫戍点,如同在蛮荒之上强行刻下的文明脉络。周县令坐在主位,眉头紧锁,手指焦躁地敲击着桌面。季如歌依旧平静。钱谷、孙文弼等人分坐两侧,脸色沉郁。
“……黑石岭铜矿刚露苗头,便有人暗中煽动矿工,散布‘开山惊神,必降灾祸’的流言!”周县令的声音压抑着怒火,“南河清渠工地,几个里长联名上书,说征调民夫过重,耽误农时,民怨沸腾!还有琼州那边,几股海匪放出话来,要烧了新设的联保税仓!桩桩件件,背后都有人!”他猛地一拍桌子,“这帮蠹虫!见不得岭南好!见不得百姓有口安稳饭吃!”
钱谷枯瘦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拨动,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脸上却毫无表情:“煽动矿工者,必是当地豪强豢养的巫傩之流。查!揪出幕后,枷号示众!
南河征调,人数并未逾制。那几个里长,家中田产皆傍着新渠,渠成则田价倍增,他们怕的是提前泄了消息,坏了他们囤地抬价的算盘!至于海匪……”
他眼皮都没抬,“联保税仓的护卫,再加三成!悬赏翻倍!砍一颗海匪脑袋,赏银子五十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也让那些蠢蠢欲动的豪商看看,勾结海匪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