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提瑞斯法在下雨

胜利并未彻底拂去笼罩在洛丹伦城头顶上的阴霾。实际上,洛丹伦王宫的有识之士们隐隐地发现,目前已经出现了两个政权并存的局面:一个位于地上,另一个则位于地下。

在此之前,尽管雅各宾协会已经被允许在王城中展开合法活动,但除了宣传工作以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治安不由他们维持,生产不由他们组织,运输不由他们承担,安全不由他们负责,这些戴着赤色袖套的暴徒们更不可能公然地征用一位公爵的豪宅......

但如今,这些大都已经成为了现实。尽管洛丹伦王国军仍然效忠于地上政权以及它麾下的军事贵族们,但其他权力正在快速地落入地下政权的手中。

到底是“剑与盾里出政权”,还是“政权之下出剑盾”,这是一个问题。

雅各宾协会以及在他们的主持下所形成的洛丹伦城劳工代表会议,影响力已经大大增强。尽管劳工代表会议还只处在萌芽阶段,尽管它还很软弱,尽管它的合法性与正统性尚且处于极低的状态,对军队也没什么影响力,但人们参与并讨论政治的热情确是日渐高涨的。

近两千人挤进了位于地下城内的会场。就算他们在这片无比嘈杂的环境当中几乎没有什么讲话的机会,但凑凑热闹显然也并没有什么坏处。

而对于雅各宾份子们来说,人们敢来凑热闹,而不是像躲亡灵天灾一样躲避他们这些随时可能突然变成“叛乱份子”的瘟神,这本身就是一场重大的胜利。

自古对波左边输,考虑到弗里德里希先生在一天前的对波当中站在了左边,所以尽管他靠着挂逼体验券和别人支援的法力赢了吉安娜,却也由于自身精神力的过度透支而陷入到了昏迷当中,只得由凯特琳·鲁因小姐来主持会议。

昏迷中的弗里德里希先生在缺席状态下当选为洛丹伦城执行委员会主任,这并不出人意料,甚至称得上众望所归,但却让某些人感到如芒在背。

这一夜,提瑞斯法在下雨。

“那些暴徒想要一场大的动乱,”伊森利恩牧师在王宫的议事厅里慷慨陈词道,“而我们想要的,则是一个伟大的洛丹伦!”

在天灾军团的巨大威胁面前,地上政权与地下政权之间的矛盾一度被掩盖过去,不过它很快便展现出自己强大的生命力,卷土重来了。

图勒·鸦爪认为天灾军团的敌人会自顾自地庆祝所谓“牢不可破的联盟”,但这联盟如今眼看着就要不攻自破了。

“现在或许是一个干掉吉米多维奇·弗里德里希的绝佳机会。”赛丹·达索汉的眼珠不易察觉地转了转。“那家伙在昨天过度地透支了自己的法力,正昏迷不醒......”

昨天,这位资深老圣骑士乘着亡灵天灾溃败的机会,带领着他的部下们冲出城去,分头追击敌人,狠狠地痛打落水狗,击杀了许多名天灾死灵法师,战了个痛快,直到傍晚才意犹未尽地归来。

“如果我们现在快速行动,宣布戒严,控制城市主要街道,包围雅各宾总部大楼与他们在地下城里的会场,抓住那些领头的,并下令立即解散他们的组织和议会——”达索汉说,“那么其他人自然会作鸟兽散。我不相信那些民兵有敢于反抗王国军队的勇气。”

“那么接下来就只需要搜捕各地的暴徒了。我们或许可以用飞行机器将他们全部扔进海里去.......”

“那些小毛贼们都应该被处死。而至于大法师安斯雷姆的女儿,如果她愿意与其他人划清界限的话,我们或许可以留她一命......”

“抓捕他们?为什么?”奥斯玛尔·加里瑟斯不解地问。这位将军是一个“保守派”,保守就意味着他总是倾向于反对变革、维持现状,绝对不敢去做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举动。

对于一个保守派来说,弗里德里希顾问如今干得挺好的,你们想把他换掉干什么?

“他们严重地亵渎了圣光的原则。”伊森利恩迅速地吐出一连串话语,“你难道没有发现吗,他们居然使用毒气来作战?!难道没有这种肮脏而毫无荣誉的武器,我们光荣的联盟军队就无法取得胜利了吗?”

加里瑟斯惊讶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不过这时幸好有加文拉德及时地填补了这一空白。

“乌瑟尔呢?”圣骑士问道,“乌瑟尔勋爵为什么没有前来参加这场会议?”

“他身上的伤越来越重,”达索汉回答,“双腿基本上是残废了。都怪那个该死的邪恶女巫......”

“那么我同意。”加文拉德叹了口气。做出这样的表态,对这位老圣骑士来说绝不是一个很容易就能下定的决心。

“有可能......”莫格莱尼慢吞吞地说,“那个年轻人有可能对这件事并不知情——我是说——”

“要是连自己的部下在干什么都不知道,那么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达索汉冷峻地注视着他,“亚历山德罗斯,难道你会认为弗里德里希是一个废物吗?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心知肚明,我完全确定。”

“请等一等,各位。”加里瑟斯环顾了王座厅一圈,接着他注意到王座空荡荡的,佳莉娅公主大概是在亲自照顾她的弟弟。“这种重要的事情我们是不是有必要请示公主殿下——”

“早在一个月前,我就已经从泰瑞纳斯陛下那里获得了有关‘在非常情况下应当如何行事’的详细指示。”伊森利恩说,“我恐怕如今已经到了必须采取措施的时候了。再不行动,就太迟了——”

然而就在牧师先生话音未落之时,莫格莱尼的顾问法尔班克斯就急匆匆地推开了王座厅的正门。考虑到他也是白银之手的高级成员,王宫的卫兵并未阻拦,而是对他敬礼之后一路放行。

“不好了!”法尔班克斯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浑身都湿透了,分不清战袍脖颈处究竟是雨水还是汗水。“安多哈尔......安多哈尔失守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达索汉问。“阿比迪斯,他——他为什么没能守住安多哈尔——”

“阿尔弗雷德现在安全吗?”与达索汉不同,加文拉德更关心的事情是老阿比迪斯的死活。

“阿比迪斯将军.......现在正向北撤退。”法尔班克斯说,“他的军队里不断地出现逃兵。尽管阿比迪斯已经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仍然没能阻止军队的崩溃。”

“这怎么可能?”加文拉德大惊失色,他还以为英勇的联盟军队是一定可以顽强地坚守防线的。

“我.....我也不知道。但.......但情况就是这样。”

“敌人可能试图从东面进攻洛丹伦壁垒,然后包绕王城。”莫格莱尼沉吟道,“也有可能继续北上进攻壁炉谷。壁炉谷......老弗丁还在斯坦索姆大教堂.......”

众人面面相觑了片刻,最终由莫格莱尼打破了寂静。“看来,我们又有新的麻烦了。”

那么这件未竟之事又只能继续无限期推迟了,伊森利恩默默地想。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片土地上最终只能有一个发号施令的存在。

最终不是我们去逮捕他们,就是他们来逮捕我们。

......

提瑞斯法在下雨。

哗哗啦啦的雨水从下水道流入地下城,顺着外面的墙壁向下淌去。这一夜,索罗斯·莱特芬格无眠。

他倚靠着窗边站立,背上放置着一杆火枪,右手紧紧地攥着匕首。如果出现了什么意外,他就将用这把范克里夫赠送给他的匕首,去和企图攻进来的敌人战斗到底。

好吧,根据他所了解到的情况,洛丹伦的将军们从傍晚时分开始就聚集在王宫里,开会一直开到现在,甚至那个叫做赛丹·达索汉的家伙明知鹰眼老弟处于昏厥状态,还故意派他的助手前来邀请“弗里德里希顾问”一同参会.......

谁能知道这帮容克(juker,贵族军官)的肚子里究竟憋着些什么坏水呢?

提瑞斯法在下雨,洛丹米尔别为我们哭泣。

“这里将会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一阵愉快、自信、深沉而洪亮的声音传来。“这个王国将要灭亡,而在废墟之上将会诞生一个新的秩序,它将会动摇这个世界的根基!”(thiskigdoshallfall!frotheahestherewilrriveaeworder,adit'llshaketheveryfoudatiooftheworld!)

莱特芬格转过身,为自己如此地沉迷于思考而没能注意到访客接近而感到恼火。

对方是洛丹伦城劳工代表会议的一员吗,或者只是一个挤进来旁听的市民?现在早就已经散会了,他究竟一直躲在哪个角落里,为什么一直都不回去睡觉?

“你是谁?”他问道。

“您可以叫我‘普特雷斯’,莱特芬格委员。”

“‘您’这种词语就免了吧。”

在新话(newspeak)中,旧通用语的敬语系统已经被摧毁了一大半。在这种正快速变得流行的语言当中,老爷、少爷、上峰失去了原有的、表达尊敬的含义,它们正在逐渐地演变为带有揶揄、嘲讽意味的贬义词。就连“您”这一第二人称代词,如今听来也显得有些阴阳怪气。

“普特雷斯,”莱特芬格继续说,“你对我们的工作有什么意见或者建议?”

他摇了摇头。“那些庸碌无才之辈到这里来只是想凑热闹,但我没有那么愚蠢——我深知自己对政治的见解缺乏洞察力,没有指手画脚的资格。”

那你他妈不赶紧回去睡觉,还呆在这里干什么?待会儿要爆发巷战了,你晓得不?

“你到我面前来肯定是有目的的。现在已经很晚了,说实话,你很大胆。”

“使我大胆的是我的信念。”普特雷斯点了点头。“我还拥有着伟大的热情——对实验、创造和发现的热情。我的大脑里充满了思想与知识,但即便如此,他们却只拿我当一个普普通通的药剂师,并不欣赏我的才华。”

“他们?他们是指谁?”莱特芬格皱起了眉头,“而且你有关于什么的知识?”

“‘他们’是指达拉然和洛丹伦的那些大人物们。”普特雷斯停顿了片刻,“我的知识则是有关死亡和痛苦的——委员先生,我知道如何以最佳的手段,最高的效率,为我们的敌人带去死亡和痛苦!”

莱特芬格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我是一个无足轻重,样貌丑陋无比的人。”普特雷斯说,“我不需要浪费时间去记住一张深爱的脸,我的脑海中同样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美好的记忆。

他们都轻视我,认为我无足轻重。还有的人,我很确信,他们在得知我打算做什么以后就会立即下令将我拖出去烧死——但您不一样。

昨天我听到了您在城墙上发号施令的内容。从那时起,我就相信,您一定会赏识我的才能。我会感激,我乐意效劳。赐予我追求这股热情的工具吧,我将为雅各宾全国委员会服务。”

我一下令使用毒气,他马上就主动跑到这里来了?“你想创造的,究竟是什么?”

“我要驯服天灾瘟疫,让它转而为我们所用。”

“驯服.......瘟疫?”

普特雷斯点点头。“瘟疫将成为一件我们的武器。它将不仅仅能够用来对付活人,同样也能对付天灾。它将比您使用的毒气更加强力,可以杀死强大的圣骑士,甚至吉安娜·普罗德摩尔本人。”

“你需要多少钱?”

“我应该用不了太多的钱。”普特雷斯如实地回答,“每个月十到二十枚金币的研究经费或许就足够了.......但我的瘟疫,它需要很多测试才能完善。”

莱特芬格有点惊讶,这家伙居然只报了这点钱,而不是趁机狮子大张口,讹他一笔。难道说,普特雷斯的目的其实并不是钱?

“你需要我们给你提供一个什么样的职务?我们可以在执行委员会下设立一个科学委员会什么的,然后提名你为副主任的候选人——”

“你们打算把我从一文不名提升到我从不敢想的地位,我很感激。”普特雷斯坚持说,“但我最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安安静静做实验不被打扰的地方,以及大量的实验材料.......尸体,各种各样物种的尸体。甚至,如果有条件的话......活人。”

索罗斯·莱特芬格的心沉了下去。这个家伙不为了利,也不为了名,更不为了权——他研究瘟疫武器的目的就是为了研究瘟疫武器,这是他的“伟大事业”。

他的眼光从来就没有被金钱名誉或者权位牵制过,他有着更高的目标。普特雷斯就是一枚炸弹,几十年来的坎坷经历就是火药,他的知识与才智就是弹头,而雅各宾全国委员会对他而言只是引线。

这枚炸弹能炸死谁,对他而言其实并不重要,只要能够成功爆炸,并且展现出惊人的破坏力,就是普特雷斯所有的愿望,什么道德、伦理,统统都只是身外之物。

某种意义上,这是一个比克尔苏加德还要更加纯粹万分的人。对普特雷斯而言,一展胸中抱负,不负平生所学,足矣。

“抱歉,普特雷斯。这我恐怕无法答应你。”莱特芬格低着头说。一个过分纯粹,以至于永远无法满足其欲望的人,显然是极端危险而无法控制的。“请回吧。”

更何况,雅各宾份子们所要着眼的不仅仅是当前,还有未来。在战争结束以后,埋在银松森林里的地雷尚且可以排掉,毒气遇水或圣光会自行降解,瘟疫却会结结实实地造成难以逆转的污染。

“据我所知,委员先生,雅各宾协会采用委员会决策的制度。”普特雷斯很坚持,“等等,你应该把我的述求转告给其他委员,然后在你们的会议上讨论——你至少得让你们的秘书长知道我——”

“抱歉,药剂师先生。我没有义务把你的事确立为一项需要讨论的议题。”

“庸人总是会对自己不理解的东西感到害怕。”普特雷斯动作幅度夸张地鞠了一躬,接着便转身离去。“莱特芬格委员,我想我完全是在浪费时间,因为我居然天真地以为你会比‘他们’更明智、更有远见。”

随这个狂人去吧,莱特芬格只是盯着他的背影。

说来奇怪,今夜到底怎么回事?洛丹伦的将军们到底都干嘛去了,难道都睡着了?莱特芬格还以为这帮老容克们要发动一场军事争辩,然后将他们这伙人一网打尽呢。

在街垒上和各种要道处坚守了整整一晚的战士们也困了,既然敌人没有采取任何动作,那么也该让他们回去休息了。

这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东方天空中的乌云,金辉稀疏地洒在地面上,市民像往常一样前往贸易区试图赶一个早集,施工队继续迎接一天新的工作,睡在帐篷或瓦房中的难民嗅了嗅清新的空气,伸了个懒腰。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太阳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