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陪你度过世界末日

“我从未感觉死亡距离自己这么近。”刘伊妃蜷缩在男友怀里,手指头还在无意识地绞着毯子的边缘,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

“那时候。。。我们刚走到外场的缓坡,阳光还很好,熊猫在懒洋洋地啃竹子。”她的指尖微微发抖,“然后。。。地面突然晃了一下,我以为自己头晕了。”

“你拉住我的时候,我听见背后‘轰’的一声——”她的呼吸急促起来,“整片山像被撕开了一样,石头滚下来,砸进溪水里,泥浆溅得比树还高。”

刘伊妃絮絮叨叨地讲着,仿佛又看见那遮天蔽日的尘土,喉头滚动了两下却发不出声音。

她无意识地咬住下唇,留下两排泛白的齿痕,又喃喃地重复着。

“我从未感觉死亡距离自己这么近。”

如果有一台无人机此刻俯瞰航拍,能清晰地看见海拔2500米的核桃坪区域,原本层叠的冷杉林带被撕开一道长达300米的地裂缝,裸露的岩层断面泛着青灰色寒光。

皮条河两岸山体整体滑坡,约20万立方米的土石倾泻而下,将大熊猫野化训练场的钢架结构碾成扭曲的废铁,河道被拦腰截断形成堰塞湖,浑浊的水面漂浮着折断的箭竹。

当事人小刘此刻心里隐隐约约的惊惧,只能说是人之常情。

即便是她身边的穿越者本人,也不能说在那种惊心动魄的时刻还能保持住镇定,只是此刻回忆起来叫人无限后怕。

“现在没事了,都会好起来的。”路宽轻抚着她的后背,知道她这是典型的灾难后的急性应激。

拍摄《塘山》的时候为了准确、真实地展现灾难后的当事人反应,他和从老谋子那里借来的金牌编剧刘恒深入走访调研。

得出了很多更加贴近现实、而非导演个人臆想和戏剧化塑造的人群反应。

譬如70年代的塘山,其实大部分人刚刚遭遇天崩地裂后的亲人离世,是欲哭无泪的,根本没有力气痛哭;

再比如很多人都会像现在的小刘一样,死死地攥着爱人的衣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当时的触动和感受。

从心理学上看,这叫做情绪加工理论,这种反复的咀嚼和回忆是大脑在尝试消化极端情绪的自然过程。

路宽也乐见如此,他知道刘伊妃性格中的坚韧底色,在《历史的天空》中也曾遭遇很多剧烈起伏和波折。

现在向自己发泄、倾诉出来,不会导致情绪淤积,能够缩短恢复周期。

“不知道那几个受伤的人怎么样了,还有可怜的黑白团子。。。”

“我刚刚出去拿水的时候问了,有外伤的都上了急救措施处理,暂时没有太大危险。”

“基地的兽医给大熊猫也打了麻醉针,有一只骨折的已经包扎好了,没大问题的。”

路老板温声道:“别看它们是动物,其实生命力比人要顽强得多。”

后世的卧龙基地有一只幼年熊猫遇难,其余都在恢复秩序后安全撤离,其中有六只直接送到了北动寄养,正好也作为奥运会期间迎接外国游客的吉祥物。

刘伊妃稍有些安心地点点头,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仿佛这样就能把下午那场天崩地裂的恐惧一点点挤出去。

“我是不是挺没用的?平时咋咋呼呼,一遇到事就蔫吧了。”

路宽勉力撑起一丝笑容:“你还没用?今天抱着那只参与拍摄的幼年熊猫一顿跑,不然它就要被压到树底下了,后面的山上的石头如果再砸下来。。。”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知道小刘救的这一只是不是上一世罹难的团子,但总归今天大家忙了一下午给国宝们加固笼子,没听说有伤亡的消息。

没有人敢去揣测外界的惨烈,害怕只那么一想就要崩溃,只能在卧龙这方小天地里,用这些幸存的美好聊以慰藉内心。

帐篷外,夜风卷着尘土的气息从缝隙里钻进来,偶尔能听见远处山石滚落的闷响。

柴油发电机的嗡鸣断断续续,像某种疲惫的喘息,那是基地在试图恢复应急照明,以便更好安抚国宝和现在基地内300多被困的游客、专家、工作人员。

柴油发电机组是卧龙自己的应急储备,也幸好两人是在这里遭遇地陷。

作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和大熊猫繁育研究的核心基地,卧龙的地位远非普通科研机构可比。

这里不仅是全球最大的大熊猫人工繁育基地,更是世界自然遗产“大熊猫栖息地”的核心区,承担着物种保护、国际合作、生态研究等多重使命。

因此才有着堪比军事设施的应急储备标准。

无论是为大熊猫幼崽恒温箱供电的太阳能储能设备和药品冷库,还是简易的求生、医疗物资、压缩饼干、矿泉水一应俱全。

两人现在待着的帐篷就是国际动保组织定期捐赠的,还有《塘山》剧组此前捐赠的急救包,也算是路宽跨越时空给自己的空投了。

这个被世界瞩目的“熊猫王国”,其精密设计本是为守护黑白团子们,却在天地翻覆时,成了三百位国人最后的诺亚方舟。

但基地的常规储备总归是有限的,无法给多达300人的人群长期供应物资,现在迫在眉睫的还是联系上外界进行救助通道的开启。

毕竟基地内还有两名腿部被山体滑坡砸伤的游客,只是暂时控制住了伤情。

有人在往帐篷这边走,外面的阿飞手里握着一根粗竹棒,迅速警觉起来。

“谁?”

“同志,我是顾筠,路导还没休息吧?”

“我在的。”

不等阿飞通知,路宽和刘伊妃一齐站起身来出去,看着这个也算是阴差阳错被自己拉进旋涡的工具人。

顾筠整张脸上都透着疲倦,勉力弯了弯嘴角,似乎是不想自己的情绪感染到他:

“路导,张主任他们忙完了,请我们过去一下。”

“好的,一块去吧。”

顾筠说的张主任叫张和民,时任中国保护大熊猫研究中心主任,首席科学家。

作为卧龙基地最高负责人,事发时他正在基地内指挥日常工作。

一下午的时间,他凭借多年野外保护经验,迅速组织人员转移熊猫和评估损毁情况,又通过路宽的卫星电话向外界求援。

因此目前的卧龙,应当算是这一片塌方的天地间相对秩序井然的存在了。

“张主任,情况还好吧?要不要再组织大家帮忙?”

“谢谢!谢谢!暂时不用。”张和民精瘦结实,带有科研人员的书卷气与野外工作者的干练,上前重重地跟路宽握了握手。

这才有些歉意地转向刘伊妃:“说起来,刘小姐是受我们连累了,本来就是拍公益广告,结果。。。”

“没有的事。”小刘勉力撑起一丝笑容,这已经是她从中午到现在最鲜活的表情了。

“我们现在只想着能不能再做些什么,我看熊猫都。。。”

众人看着眼前的景象都不禁心中暗叹。

基地把最大的一片空地留作了熊猫笼的所在,国宝们此时都挤在角落里,黑白相间的皮毛沾满尘土。

一只亚成体熊猫死死抱住铁栏杆,圆滚滚的身体不停发抖,饲养员老陈蹲在笼外轻声哄着:“幺儿莫怕。。。”

隔壁笼舍的母熊猫“妞妞”正疯狂转圈,把干草垫扒得漫天飞舞,它上周刚生产的幼崽被工作人员迅速夺了下来,担心被受到刺激的母熊伤害。

张和民当然极心疼这些基地的宝贝,但现在显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不能把基地的资源都供给大熊猫。

“路导,基地还剩一些柴油,你看看怎么给你们的无人机和短波电台充电吧?早一点把地形和测绘信息传出去,也能早一点。。。”

张和民的声音突然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穿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前口袋,那里常年别着一支钢笔,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时,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路宽和刘伊妃看着他转过身时佝偻的背影,在发电机蓝光里缩成小小一团。

这个年轻时曾扛着麻醉枪敢和盗猎者对峙的硬汉,此刻肩胛骨在布料下剧烈起伏。

旁边一位女饲养员红着眼眶道:“张主任的女儿就在正中工作。。。”

灾后的这个下午,他何曾顾及考虑过身后的家庭,只是把所有的血泪都奉献给了毕生热爱的事业。

也唯有在这个相对放空的时间里,才有闲暇和勇气去思念一下自己的亲人,这是在场所有人心里都不敢触及的一块禁区。

不敢想,不能想。

再转回头时,张和民黝黑消瘦的面庞上已经布满泪痕:“对不起,对不起。”

路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到他,只能复又重重地握着他的手,给同胞一些温情和力量。

老教授咳了两声:“组织上已经制定了卧龙的救援预案,明天会有武警官兵先徒步进入,蓉城軍区的直升机会空投一些大熊猫和人员的药品、给养。”

“现在我们要把有限的电力资源提供给你们,希望能够尽早为拯救同胞尽一份力。”

路老板看了看表,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事不宜迟,我现在就让技术人员先来补充电量,希望能在他们明天抵达之前把影像数据带出去。”

“夜里能拍清楚吗?”张和民惊讶道。

路宽点头,庆幸于一年前通过刘领导的关系和西工大、北航成立了热成像和红外技术的实验室(387章)。

“拍是能拍清楚,但是现在有几个问题亟待解决。”

张和民肃然:“你说。”

“我们的便携短波电台比较重,需要张主任找几位身强力壮的帮忙抬一下。”

“抬?”

路老板心中暗叹,语气仍旧斩钉截铁:“抬!我们要上山!”

“绝对不行!”张和民面色大变:“你知道余震会什么时候来?太危险了!”

“路宽!”刘伊妃也不由得抓住身边男友的胳膊,急切地手指甲都要陷进皮肉里。

路老板抬手打断:“你们听我说。”

“我们这一代无人机的电池组只有40分钟左右的航时,加上卧龙2000多米的高海拔和现在只有5、6度左右的温度,效能还要折损一些。”

“第二个,短波电台主要是依靠电离层反射实现超视距通信,山区地形会阻挡直射波,把电台置于高处,能提升信号的稳定性。”

“这次我们带来的电台和控制端的电缆有二十多米长,操作人员躲在相对安全的平整地形上就可以了,危险性不大。”

“这样一来,无人机的起飞高度高一些,航程远一些,能拍到的图像数据更加连贯一些,效果也更好。”

这一世的路宽也能算半个无人机的专家了,从2005年就开始策划北平奥运的无人机点火,数次技术引进和国内实验室的课题合作都是他这个老板出面联系,牵线搭桥。

这个版本的大疆无人机囿于配套科技的时代壁垒,还只能通过这样的笨法子来操作,但胜在稳定。

现场的张和民、顾筠等人都沉默不语,显然是害怕再有人遭遇不测。

刘伊妃的手指死死掐进路宽的冲锋衣袖管里,骨节绷得发白。

她仰着脸,却无法开口。

路宽轻轻拍了拍小刘的手以示安抚,但言语中却没有一丝犹疑:“张主任,安排人手吧,我说的方案已经相对安全了。”

“现在唯一的隐患,就是抬设备的那十几分钟会不会发生余震和泥石流。”

“所以需要你们这些专家做出判断,哪怕先去看一看地形再说,如果实在没有条件,我们就放弃,好吧?”

张和民踌躇不决,他无法拿别人的生命安全来下这样的决定。

路宽的目光扫过每一张沉默的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冲锋衣的抽绳。

他的声音沉得像卧龙谷底的溪石:“我们有无人机、有电,有现在救援部队最需要的地形图,只需要找个安全的地方操作一下遥控器即可。”

“我想,现在徒步进入的武警战士们应该已经在路上了,他们只能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来丈量这条救援通道的长度。”

路宽洒然一笑:“谁不怕死?我最怕死,我赚了这么多钱都没花完——”

他又紧紧地搂住身边刘伊妃的肩膀:“我也还没结婚生子,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血脉,可今晚不做点什么。。。”

“是真的睡不着啊。”

他的声音在黑暗中轻轻响起,像一片落叶坠入死寂的湖面,又像一根细针,瞬间刺破了所有人强撑的镇定。

“呜呜呜。。。”

现场聚集的卧龙基地的工作人员越来越多,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忍不住自己的呜咽声,旋即像瘟疫一样传播。

那些相拥而泣的背脊在夜色中起伏,如同浪涛拍打着看不见的岸。

在海拔2000米的卧龙,在这个星辰与尘土同眠的夜晚,人们终于找回了最原始的共鸣——

面对无常的天地,我们除了相拥而泣,还能为彼此擦去眼泪。

“好!那就干吧!”张和民不再犹豫,果断地指挥:“小李,去把应急灯开开,我去勘察一个情况好一些的坡面。”

“路导,你们先去准备,待会这里汇合。”

“好。”

路宽的帐篷内。

“连接线加充电估计要两个小时,我先睡一觉恢复体力。”

阿飞站在帐篷门口沉声道:“老板,让我跟你一起去吧?”

“想什么呢?你当然要跟我一起去!”路宽挑了挑眉调侃道:“万一真出了事也就你能救我了。”

阿飞憨厚一笑,一句话也没多提,也踱步回自己的帐篷里养精蓄锐。

他没有想太多,也想不来太多。

这辈子紧紧跟着这个给自己姓的人就好。

路宽疲惫地躺在木板和毛毯搭就的简易小床上,双手枕在头底。

刘伊妃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他,瞳孔微微放大,映着帐篷外发电机幽蓝的光,像是两潭被搅乱的湖水。

路老板开着玩笑:“你怎么不劝我?是不是不担心我?”

刘伊妃抹了抹脸上不知不觉掉落的两行清泪,轻轻地躺到他身边:“我也要休息一下,恢复体力。”

路宽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感受着女友在自己的怀里温存,又转了个身,把光洁的额头抵在自己的下巴上。

刘伊妃娇憨道:“你怎么也不劝我?是不是也不关心我呢?”

最后几个字几乎化作气音,像片羽毛落进衣领,又痒又麻。

她的声线温柔软糯到了极致,似乎每个音节都藏着爱意。

“我不劝你,因为我准备待会儿偷偷打晕你,然后自己去做大英雄。”

“嘁,大狗熊差不多,关键你做大狗熊也没大熊猫可爱。”刘伊妃的悲观情绪被迅速冲淡,他总是能有这样的魔力,再绝望的时刻都能开起玩笑。

少女不知道的是,那是因为他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已经死过一次了。

“有时候,其实我挺希望你自我一点的,哪怕像以前一样。”

路宽笑道:“那你就误会了,我现在也没你想得那么高尚,我就是良心发现做点儿好事,那也是在保证自己安全跟利益的前提下。”

小刘没搭理他的自嘲:“我刚刚是想劝你,但不知道怎么说。”

“你的命是命,大疆其他技术人员的就不是命吗?你自己提出的方案,不敢去叫别人去,这世界上也没这种道理的。”

路宽的手掌轻轻落在刘伊妃的后背上,指尖隔着冲锋衣的布料,能感受到她微微颤抖的肩胛骨。

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一只受惊的鸟:“放心吧,我提出的方案是最安全的,只要别再来一次天崩地裂就行。”

“也不是我充大个儿,这种海拔和温度下,无人机的航时太短太短,每分每秒都非常珍贵。”

“公司这些飞手又不是专业的测绘人员,这镜头让我来掌控,好歹还能把一些塌方区域、裂缝走向和堰塞湖之类的拍得完备些,别再做了无用功,那就没有意义了。”

譬如有些塌方的山体裂缝要拍连贯性镜头,否则地质专家没法判断二次滑坡风险。

他讲的没有意义,是处心积虑地发展无人机的红外和热成像、载荷技术,也是自己此次跟着入蜀,如果最后没有成果,那就太可惜了。

“既然这么安全,所以你不会阻止我跟你一起去的吧?”刘伊妃没抬头,换了个姿势额头抵在他胸口,能听见平稳的心跳声。

路宽的大手停在她后脑勺轻轻揉了揉,像给小猫顺毛似的,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

“你跟阿飞离我远一点就行,反正你们凑近了也没什么用。”

刘伊妃得了他的允诺心里稍安,也开始自我调整情绪:“知道了,万一真有什么事儿,我肯定跑得比谁都快,才不会管你。”

“那可不,你是刘小驴,有四条腿肯定能跑啊。”

“我不行,只有三条腿,只能说鄙人不善奔跑。”

怀里的刘小驴果真尥蹶子就给他轻轻来了一下,轻笑道:“你真是个大流氓,不过流氓好,坏人能活千年。”

她又突然伸手捧住男友的脸,指尖能感受到他下巴上新冒出的胡茬微微扎手,尔后坚定地吻了上去。

她吻得很用力,像是要确认彼此的存在,直到氧气耗尽才微微退开,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喘息。

“睡觉,睡醒了我们去玩遥控飞机、看日出。”她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飘落。

路宽低头看她,帐篷里应急灯的光线昏黄,映得她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不由得紧紧搂住刘伊妃,合衣相拥而眠。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此刻互相聆听着心跳的情侣,正在对存在主义的困境做着优雅的回应——

在天地不仁的巨变面前,人类既有的意义系统崩塌时,少女通过重构日常的仪式感来维系精神不坠。

她把帐篷外的发电机轰鸣听作晨钟,将余震当作大地的心跳,用恋人相拥的体温对抗宇宙级的荒寒。

即将一同奔赴战场的两人,正上演着生命中最深刻的浪漫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