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二回:微光与微光之影

会议室的空气在羿晗英宣读完毕的瞬间,仿佛凝滞了一息,随即被刻意收拾文件的窸窣声和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打破。那份来自她姐姐、如今已是羿司令的手稿,字字句句如冰冷的秤砣,压在与会者心头。

曜州的瘫痪,被“核心区运转”、“封城策略”这样的字眼包裹,沉甸甸的。莫惟明站在角落,目光掠过那些穿着不同制服却同样疲惫麻木的脸孔,最终落在窗外。铅灰色的天幕下,几羽乌鸦盘旋,叫声喑哑。

挺好,公安厅姑且还能照常运作。这一定是普通人所庆幸的了。这念头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小石,只泛起微不可察的涟漪,旋即沉没。

人群开始疏散,带着一种劫后余生似的迟缓。莫惟明没急着走。他和晗英那一瞬短促的眼神交汇,让敏锐的他捕捉到了言语外的讯息。

随手扶正了身边几把被推挤得歪斜的靠背木椅,椅腿划过水门汀地面,发出短促刺耳的摩擦声。他动作机械,心思却像手术刀般在刚才那份报告上解剖——低致死,高传染,长康复期……钝刀子割肉,割的是整个社会的筋脉。

“莫医生。”

声音不大,却清晰。莫惟明回头,羿晗英已走近几步。她脱下了开会时那顶象征科长的硬檐帽,乌黑的发髻一丝不苟,只是眉宇间笼罩着驱不散的倦意,像洗褪了色的锦缎。他几乎是本能地,在她距离自己不足一米时,向后退了一步。

这微小的动作让羿晗英脚步一顿。那双总是带着点倔强和忧虑的眼睛里,飞快地掠过一丝受伤,像被针尖扎了一下,快得几乎捕捉不到。

“抱歉,”莫惟明隔着口罩,声音被滤得有些沉闷,却保持着惯有的冷静腔调,“特殊时期,防疫距离。科长见谅。”他抬手指了指两人之间刻意拉开的空隙,动作规范得像是在演示无菌操作。

羿晗英眼中的那点波动迅速平复下去。她理解地微微颔首,也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自己口罩鼻夹的位置。“是我疏忽了。莫医生提醒得对。”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点瓮声,却努力维持着清晰,“能……耽误你几分钟吗?”

帮忙收拾的几个男医生和护士抱着文件或空茶杯,鱼贯而出,最后一位女警员体贴地带上了厚重的橡木门。空旷的讲堂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乌鸦断续的啼鸣和远处防疫队喷洒药液的嗡鸣。窗外的光更弱,惨白的灯光打在空荡荡的座椅上,投下长而寂寥的影子。

“请讲。”

莫惟明站在原地没动,维持着那个安全的距离。他看着羿晗英,这位被姐姐推上风口浪尖的妹妹。她身上有种矛盾的气质,正义感如同未经打磨的璞玉,却被家族的铁腕牢牢镶嵌,动弹不得。他对她谈不上恶感,甚至在她受伤那次,她那强忍痛楚不添麻烦的姿态,比那些围观的冷漠眼神顺眼得多。但也仅此而已。

羿晗英走近几步,停在莫惟明划定的“安全线”边缘,压低了声音:“霏云轩那边……出了点状况。”

莫惟明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沉静无波,像手术室的无影灯,只负责照亮,不负责温暖。

“乐正楼主的三弟子,角,”羿晗英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大概,是染上黑子热了。情况——很不好。”

……天赐良机。

这四个字如同强心针,瞬间注入莫惟明的思维。他脑中飞速运转:那个角,按照他接触几次下来的感觉……表面客气周全,骨子里的疏离和审视却如冰层下的暗流,难以撼动。如今这冰层竟被瘟疫凿开了一道裂缝,一个接近核心乃至验证某些猜测的绝佳入口。

内心波澜翻涌,面上却滴水不漏。他甚至微微蹙起眉,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无奈和一丝置身事外的疏离。

“哦,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疫病当前,谁能幸免?不过……”他话锋一转,带着点明知故问的意味,“他们向来排斥现代医疗吧?我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他把球踢了回去,等着看对方手里还有什么牌。他不是在和公安厅的人赌。真正的博弈对象,是她身后那几双隐藏在黑暗里却隐约显露创意的、霏云轩的手。

羿晗英果然有些急切,身体微微前倾,又碍于“安全线”硬生生停住。

“莫医生,实不相瞒,是……是霏云轩的大师姐,宫,托我联系你的。”她似乎觉得这话分量不够,又补充道,“他们信不过别的医生。”

“宫?”莫惟明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讶异,随即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算不得笑的弧度,带着点刻意的自嘲,“羿……晗英科长,上次在巷子里的事,您应该还记得。他们看我不爽不是一天两天了。如今病急乱投医,找到我这‘不爽’的源头?逻辑不通啊。”他顿了顿,目光锐利了几分,像是手术刀精准地切向疑点,“何况,以您公安厅要员的身份,怎么会答应做这个中间人?霏云轩和公安厅的关系,从社会关系的等级上讲,呃……”

我不愿贬低谁,自不便多说。他是这样的意思。

最后一问,直指核心。他在套话,试探这层关系背后的推手。

羿晗英的脸色果然微微变了。她眼神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避开莫惟明探究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制服下摆。那点因公事而撑起的干练迅速褪去,露出底下属于年轻女子的为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这个……是、是白副厅长之前有过交代……”她声音更低,语速加快,像是在背诵一个不太熟练的剧本,“对霏云轩……多加关照。宫师姐也是走投无路,才……才百般求到我这里。白副厅长他……”她猛地刹住话头,脸上掠过一丝慌乱,硬生生转开,“白副厅长最近……正忙。”

莫惟明脑中瞬间串联起之前,和白冷聊天的情报碎片。那时候,梧惠也在场吧?他还清楚地记得,白冷亲口说,乐正云霏本人曾出面与白冷会谈,以某种“帮助”换取公安厅的“协助”。虽然,这也牵连了梧惠,她仿佛没得到什么实实在在的好处……

如今这“协助”的担子,落在了晗英身上。霏云轩内部是相互知情的,至少宫能明白云霏的意思。她找上晗英,是精准地找到了这条被刻意隐藏却依然有效的“线”。不过她能想到联络自己,联络瑶光卿,究竟是云霏本人的意思,还是宫自己的主张?玉衡卿知情么?

一切仍迷雾重重。他只看到水面上的冰山一角。

莫惟明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介怀,像是被“低声下气”的举止触动,语气带着点复杂的感慨:“想不到……那位平日里端庄肃穆、眼神都恨不得把闲人冻三尺的宫大师姐,竟也有求人的时候。”

这话听起来像是嘲弄,但语气又控制得并不刻薄,更像是一种世事无常的唏嘘。

“莫医生!”羿晗英有些着急地打断他,生怕他反悔——即便他还没答应。“凡、凡是个人,都有遇到难处的时候……”

“您误会了。”莫惟明立刻截住她的话头,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情绪,“我绝无嘲弄之意。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感慨罢了。”他微微颔首,做出了决定,“时间呢?我本周末倒是被排了一天假。”

羿晗英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都垮下来一点:“谢谢您。我知道,您已经帮了我一次,现在我又提出请求,实在有些……得寸进尺。但是,我真的非常感谢您愿意帮助我,帮助他们。时间方面,都比较宽松。”

宽松吗?看来是云霏的意思了。他们并不怕自己来时,不受云霏或者凉月君待见。

不过似乎是宫和晗英对接的……原则上,云霏本人联系她,才更正规。是她没时间,还是觉得对晗英不必给出这么高的规格?可终归是有求于人,应该极尽礼数才对。所以恐怕这还是宫的个人行为,未必受到云霏的支持。

这样一来,就有些矛盾了。但还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他们不在乎时间节点。

除非,楼主“总是不在”。

“只是……”莫惟明刚想到这儿,晗英接着说下去,语气有些踌躇,“到时还需你……多担待。他们那边,未必能给出合适的治疗费用……”她没说完,意思不言而喻。“悄悄告诉您,宫能来找我联系你,也是因为得知您救治了贫民区的病人。我也告诉他们,您是一个善良的人,曾为我的小伤提供帮助。”

果然,以前所做的一切行为,都在此时迎来了硕果。不过他属实没想到,配合施无弃联手干的那点“勾当”,竟还有这种奇效。不知“皇天不负有心人”这句话在这里合不合适。

“请放心。”莫惟明的目光落在她绞紧的手指上,语气放得平缓了些,带着点医者面对经济拮据家属时的体谅,“价格方面……请转告他们,不必有太大负担。治病救人,富有富的治法,穷也有穷的治法。关键在于对症,在于尽力。作为医生,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好结果’的期望罢了。”

这话说得体面周全,既给了台阶,也隐晦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不会漫天要价,但也不会做亏本买卖。所求的“好结果”,于病人是康复,于他,则是那扇通往霏云轩核心的门缝能开得更大一些。

他并不缺钱,但是,他要表现得“计较”一点。毕竟人还是很难相信另一个人能够真正不求回报地做慈善。霏云轩不去质疑他救贫民区那人的动机,就谢天谢地了。不过也要谢谢晗英。说不定正是因为她的补充,宫才算是卸下了心防。

“另外,”莫惟明补充,语气带着一种医生特有的、看透生死的平静包容,“若这周末没有问题,我会如约造访。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直视晗英,“也请您务必协调好关系。别到时候,我一片好心去救人,却吃了闭门羹。这种事儿,我过去不是没经历过。”

“这个自然。我会和宫说清楚的。”

羿晗英连忙保证,像是怕他反悔。她眼中最后一点顾虑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真诚的感激。“谢谢你,莫医生……真的谢谢你!”

隔着那层象征防疫的棉纱口罩,隔着那条无形的“安全线”,莫惟明伸出手。羿晗英愣了一下,随即也伸出手。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一个纯棉,一个乳胶——在更加惨白灯光的照射下,于弥漫着消毒水味和无形恐慌的空气里,短暂、克制、象征性地握了一下。

冰凉的手套触感,毫无温度可言。如同这疫病笼罩下,一切被距离和防护层层包裹的、脆弱的、猜忌横生的人际关联。羿晗英收回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橡胶的微凉。

莫惟明微微颔首:“也谢谢您,晗英科长。感谢你对我的信任,和助人为乐的那份善良。我接下来要去忙工作的事了,不宜离岗太久。告辞。”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讲堂出口,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如同走向下一台需要精密操作的手术。讲堂沉重的门在他身后合拢,隔绝了羿晗英带着感激的目光,也隔绝了那苍白的空间。走廊的消毒水味更浓了。莫惟明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鹰。

接下来的策略需要调整。感谢角吧,这才让那位贫民区的父亲不必等死。而是有了一线转机。毕竟莫惟明可不敢拿其他患者试药,他们并不是……属于自己的“试验品”。

这对受试者也是个好消息不是吗。他原本连试药的资格都没有——那是富人的特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