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宝玉监工,格格不入

贾府的这场改革风暴,来得快,去得也快。

在贾环的铁腕与贾母的绝对授权之下,所有反对的声音,都被毫不留情地碾得粉碎。

旧有的秩序被彻底打破,一种冰冷、高效,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全新规则,笼罩了这座百年府邸。

然而,在这场风暴的中心,却有一个人,始终游离其外,格格不入。

那便是贾宝玉。

自从那日在荣庆堂上,被贾环那句“你的眼泪,买不来一粒米”刺得当场吐血晕厥之后,他便将自己,彻底地,关在了怡红院里。

他整日里与丫鬟们厮混,读些《西厢记》、《牡丹亭》之类的“禁书”,用那些虚无缥缈的风花雪月,来麻痹自己那颗被现实刺得千疮百孔的心。

他不愿意出门,更不愿意,去面对那个已经变得无比陌生的家,和那个让他感到恐惧的弟弟。

可他,终究是躲不过的。

这一日,贾政,这位刚刚在朝堂上,因为“教子有方”(指贾环)而得了几句圣上褒奖的工部尚书,在享受了几天同僚的吹捧之后,那颗属于老父亲的虚荣心,又开始作祟了。

他看着自己那整日待在内帏,不务正业的嫡子,是越看越来气。

“不成器的东西!”

贾政一脚踹开怡红院的门,看着那满屋子的脂粉气,和他那正与丫鬟们嬉笑打闹的儿子,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头顶!

“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你弟弟,如今已是执掌家族大计,名动京城的人物!而你呢?”

他指着宝玉的鼻子,气得是吹胡子瞪眼,“你就要在这女儿堆里,厮混一辈子吗?”

贾宝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得是浑身一颤,连忙站起身,呐呐地道:“父亲……”

“别叫我父亲!我没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

贾政余怒未消,他一把揪住宝玉的耳朵,也不管他疼得龇牙咧嘴,拖着他便往外走。

“今日,你便随我去那大观园的工地上,好好地给你弟弟学学!看看人家,是如何做事的!如何为家族,建功立业的!”

他这是存了私心。

一方面,是想让宝玉去“学习”,沾染点“正气”。

另一方面,也是想向外人,尤其是向贾环,展示一下,他这个嫡子,也并非一无是处,他也是关心家族大事的。

于是,贾宝玉,这位视仕途经济为“禄蠹”,视金钱铜臭为“浊物”的怡红公子,便以一种近乎于“押解”的姿态,被他那“望子成龙”的父亲强行带到了那片他最不愿踏足的、热火朝天的工地之上。

刚一踏入工地,一股混杂着泥土、汗水、木屑与石灰的、充满了阳刚与燥热气息的浪潮,便扑面而来!

震耳欲聋的号子声,此起彼伏!

木匠们手中锯子发出的“吱嘎”声,石匠们锤凿敲击的“叮当”声,工头们声嘶力竭的呼喝声……

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了一曲,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雄浑的交响乐!

贾宝玉,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他只觉得,自己的耳朵,快要被震聋了。

自己的鼻子,快要被那股子“浊气”,熏得无法呼吸。

他下意识地,便想用袖子,掩住口鼻。

可他一抬手,却看到了那些赤着膊,浑身被汗水浸透,皮肤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着古铜色光芒的工人们。

他们是那样的粗俗,那样的……充满了力量。

他那只养尊处优的、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娇气”,感到了一丝莫名的羞耻。

贾政领着他,一路走,一路“指点江山”。

“宝玉,你瞧!这里,便是日后的正殿!气派吧?”

“还有那边!看到没?那是在挖湖!日后,要从外面,引活水进来!这,便是你三弟的巧思!”

他每说一句,脸上,便多一分与有荣焉的骄傲。

可贾宝玉,却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看到的,不是气派,不是巧思。

他看到的,是无数的民夫,如同蝼蚁一般,在巨大的土坑里,挥汗如雨。

他看到的,是成片的、原本长满了青草野花的土地,被无情地掀开,露出了下面,最丑陋的、黄褐色的泥土。

这哪里是在修建园林?

当他,被贾政,带到那座位于工地中心的高台之上,看到那张巨大的、铺在桌案上的工程总图时,他那颗本就备受煎熬的心,更是被狠狠地,刺穿了!

那图纸上,画着的,确实是他梦中的“大观园”。

有潇湘馆的凤尾森森,有蘅芜苑的奇草芬芳,有稻香村的桑榆环抱……

可这些,他最珍视的、充满了诗情画意的名字,却被一个个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符号所取代!

潇湘馆,被标注为――“甲字柒号院,vip租赁区,预计年收益:白银三千两”。

蘅芜苑,被标注为――“乙字叁号院,高端商务会所,可承接各类宴请密谈”。

而他最喜欢的,那片可以让他和姐妹们吟诗作对,赏花填词的“大观楼”旧址,更是被一座名为“德馨楼”的、充满了市侩气息的三层酒楼所取代!

其旁边,更是用朱砂笔,重重地写着几个刺眼的大字——“核心盈利单位,年利润,预估不低于五万两”!

成本!

工期!

商业用途!

盈利!

贾宝玉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窒息般的痛苦,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冲到正在高台之上,对着图纸,与几位工头,商议着什么的贾环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三……三弟!”

贾环闻声,缓缓抬起头,看到是宝玉,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又将目光,转回了图纸之上,仿佛连多看他一眼都是在浪费时间。

这股被彻底无视的屈辱感,让贾宝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他指着图纸上,一处名为“沁芳亭”的所在,急切地道:“三弟!此处,乃是全园活水之源头!你看,你这般设计,将亭子建在桥上,固然是方便了游客行走,可……可却失了那份‘曲径通幽’的意境啊!”

“依我说,不如将这桥拆了。在旁边,另铺一条碎石小路,蜿蜒而过。再在亭边,多种些垂柳芭蕉,如此,方能显出几分……几分天然之趣!”

他越说,越是激动,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修改之后,充满诗情画意的绝美景致。

可他得到的,却只是贾环头也不抬的、冰冷的回应。

“不行。”

“为什么?”

贾宝玉不解地追问道。

“理由有三。”

贾环的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他甚至懒得用手指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那个位置。

“第一,拆桥,改铺碎石路,会增加石料与人工成本,约三百二十两。超出此标段预算。”

“第二,蜿蜒小路,会降低通行效率。日后,‘德馨楼’的伙计,为包厢送餐,需绕行近百步,会严重影响上菜速度与客户体验。”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贾环终于抬起头,用一种看白痴般的眼神,看着他,“沁芳亭,位于全园主干道之上,是日后,售卖茶水、点心、纪念品的,重要商业节点。你把它,藏到那曲径通幽的角落里去,是打算让那些茶水点心都发霉吗?”

一番话,如同一盆最冰冷的、夹杂着冰碴子的脏水,兜头浇在了贾宝玉的头上!

意境?

天然之趣?

在他弟弟的眼中,这些都比不上那三百二十两银子,比不上那伙计送餐的速度,更比不上那一个可以用来卖茶水点心的……

商业节点!

贾宝玉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他还不死心,又指着另一处,颤声道:“那……那这片梨香院呢?这里,是姐姐们日后听戏看曲的地方!你看,你这戏台,建得如此之大,如此之……俗气!竟还学那些市井戏园子,搞什么升降机关!这……这简直是有辱斯文!有伤风雅!”

“风雅?”

贾环闻言,竟是冷笑一声。

他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转过身,正视着自己的哥哥。

“哥哥,我且问你,风雅,能当饭吃吗?”

他指着那巨大的戏台,声音,冰冷而清晰。

“这戏台,大,是因为它不仅要给姐姐们看,日后,更要给全京城的王公贵族看!它要能容纳下,当今最红的戏班,最华丽的布景!”

“至于这升降机关,更是为了能在一场堂会之中,迅速切换不同的场景,满足客人们,不同的需求!”

“我告诉你。”

贾环的眼中,闪烁着商人独有的精光,“就凭这个戏台,凭我这‘德馨楼’的独家设计!开张之后,光是这一个地方,每年的纯利,便足以养活你这怡红院里,上上下下,几十号人,十年!”

“你……”

贾宝玉被他这番赤裸裸的金钱论,冲击得是步步后退,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碎裂!

他看着眼前这个,将所有的一切,都算计得如此清晰,如此冷酷的弟弟。

他看着这片,被“成本”、“效率”、“利润”这些冰冷的词语所支配的、热火朝天的工地。

他看着那些挥汗如雨,却眼神明亮的工人。

他看着那些奔走呼喝,口中喊着“标段”、“工期”的管事。

他看着那个站在高台之上,如同君王般,掌控着这一切的贾环。

他忽然发现,这里,所有的人,都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有一个共同的信仰。

而自己,却与这一切,格格不入。

他,就像一个外人。

一个闯入了巨人国度的、可笑的、不合时宜的……小人。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与疏离感,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他看着这片,他从小长大的地方。

看着这个,他曾以为,最熟悉,最温暖的家。

第一次,他感到,如此的陌生。

他喃喃自语,那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这个家……”

“已经……没有我的位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