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成为人们需要的样子下
黄昏
理科的废弃教室。
这间教室已经五年没人用了。
桌椅蒙尘,黑板上还留着不知道哪一届学生的涂鸦:
“数学去死!”
“老师是猪头!”
“毕业万岁!”
五十个人聚集于此。
不,是五十三个。
新二站在讲台上数了数。
他们是社会的弃子：
援交女、穷学生、邪教前信徒、受虐儿童、霸凌受害者、单亲家庭的孩子、成绩倒数的“笨蛋”、太胖的、太瘦的、太高的、太矮的、说话结巴的、皮肤不好的……
每一个人都有被排斥的理由。
每一个人都背负着看不见的伤痕。
神永新二站在讲台上，身后的黑板被夕阳染成金色。
他没有准备演讲稿，但他知道该说什么。
“看看彼此。”新二说。
大家开始互相打量。
很多人低下头,羞愧于自己的身份,羞愧于自己的软弱,羞愧于自己的存在。
“你们看到了什么?”新二问。
沉默。
“失败者?”他继续,“垃圾?社会的累赘?应该被淘汰的人?”
还是沉默。
“我看到的是幸存者。”
这句话让所有人抬起了头。
“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你们活下来了。”
“遍体鳞伤,但还在呼吸。”
“被打倒无数次,但还在站着。”
“这难道不是一种胜利吗?”
有人开始擦眼泪。
“你们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因为我们弱小……”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
“错!”
神永新二转身,粉笔在黑板上飞舞。
他开始写,写得很快,字迹有力。
“山田君,你父亲赌博是因为失业后的绝望,而失业是因为泡沫经济破裂后的大规模裁员。”
“这不是他个人的失败,是整个产业空心化的结果。”
“从1991年到现在,有多少中年男性失业?一百万?两百万?”
“他们都是‘失败者’吗?”
“不。他们是时代的受害者。”
“被迫援交是因为这个社会把女性当商品,把贫穷当成道德败坏。”
“但为什么会贫穷?”
“因为单亲母亲的工资只有男性的70%。”
“因为没有足够的社会福利。”
“因为这个国家的女性从一开始就被设计为依附者,而不是独立的人。”
“中村君,你加入邪教是因为真正的信仰已经死了,只剩下骗子在贩卖虚假的救赎。”
“但你为什么需要救赎?”
“因为父母的婚姻不幸。”
“而他们为什么不幸?”
“因为这个社会强迫人们在不爱的情况下结婚、生子。”
“为了面子,为了传统,为了所谓的‘正常’。”
“你们每个人的苦难,都有名有姓,都有根源。”
“不是你们的错,是这个世界的错!”
教室里鸦雀无声。
只有风吹过,带来远处的电车声。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山田洋介有些发愣“不是我的错……”
“不是你的错。”新二重复,“从来不是。”
“但是!”
“知道这个还不够。”
他走下讲台,走到他们中间。
夕阳正好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覆盖了大半个教室。
“受害者思维只会让你们永远是受害者。”
“愤怒如果没有方向,就只是无能狂怒。”
“我们要做的不是哭泣,不是控诉,而是改变。”
“怎么改变?”美香问,“我们只是一群……一群高中生。”
“没有钱,没有权力,没有……任何资源。”
“错。”新二摇头,“你们是最了解这个社会黑暗的人。”
他走到窗边,指向外面的世界:
“那些在阳光下生活的人,他们看不见阴影里的东西。”
“那些从未挨饿的人,不知道饥饿的滋味。”
“那些从未被欺负的人,不懂得恐惧的重量。”
“那些从未绝望的人,无法理解崩溃的边缘。”
“但你们知道。”
新二转过身,面对所有人:
“你们知道绝望有多苦,所以能给予别人希望。”
“你们知道孤独有多冷,所以能温暖别人的心。”
“你们知道被抛弃的感觉,所以不会抛弃任何人。”
他的声音开始有了力量,有了感染力,有了某种……煽动性。
“从今天起,当有人被欺负,我们站出来。”
“当有人求助,我们伸出手。”
“当黑暗想要吞噬更多人,我们成为火炬。”
“不是为了当英雄。”
“不是为了获得感谢。”
他停顿了一下,环视每一张脸:
“我们知道在黑暗中是什么感觉。”
“我们不想让任何人再经历我们经历过的。”
掌声响起。
起初稀稀拉拉的,犹豫的,不确定的。
然后越来越响。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
美香站了起来。
她走到新二面前,伸出手:
“我加入。”
“我想帮助其他和我一样的女孩。”她说,“那些被骗的,被迫的,被困住的……”
“我想告诉她们,还有另一种可能。”
新二握住她的手:
“欢迎。”
接着是山田。
“我也加入。”
我想帮助那些因为贫穷被欺负的人。”
“我不想让别人也经历这种感觉。”
然后是中村。
“算我一个。”
一个接一个。
“我们需要一个名字。”新二说。
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两个汉字:
晨光
“黎明前最黑暗。”他说,“但晨光总会到来。”
“我们现在在黑暗中。”
“但我们不等待光明。”
“我们成为光明。”
他看着所有人: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晨光社。”
“照亮这个黑暗时代的第一缕光。”
掌声再次响起,更加热烈。
新二伸出手,放在胸前:
“一起?”
美香把手叠上去:“一起。”
山田:“一起。”
中村:“一起。”
声音传出窗外,惊起了栖息的乌鸦。
鸟群在夕阳中盘旋,然后飞向远方。
聚会结束后,大家一起去吃拉面。
是学校附近的一家连锁店,很便宜,一碗六百八十元。
“我要大碗!”山田兴奋地说,“加叉烧!”
“我也要!”
店里很小,只有八个位子,他们占满了整个店。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看到这么多学生,笑得合不拢嘴:
“来来来,都坐!今天生意好啊!”
热腾腾的拉面上桌。
汤头浓郁,面条劲道,叉烧肥瘦相间。
“我开动了!”
所有人一起说。
然后埋头开吃。
“好吃!”
“太好吃了!”
“老板再来一碗!”
美香吃着拉面,眼泪掉进碗里。
不是因为难过。
是因为……
“我已经很久……”她哽咽,“很久没有和朋友一起吃饭了……”
旁边的女生拍拍她的肩膀:
“以后我们经常一起吃。”
“真的?”
“当然!我们是晨光社的成员啊!”
“中村,多吃点!”山田给他夹了块叉烧,“你太瘦了!”
神永新二坐在角落,静静地吃着面。
看着这些人笑,看着他们说话,看着他们……活着。
像人一样活着。
“新二君!”美香叫他,“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他笑了笑,“只是觉得……大家都很开心。”
“那是当然的!”山田说,“因为我们找到了同伴啊!”
“对啊!我们不再是一个人了!”
“晨光社万岁!”
“万岁!”
所有人举起水杯。
神永新二也举起杯子,和大家碰杯。
晚上十点。
大家各自回家了。
山田回到终于不用担心被讨债的家。
美香回到安全的宿舍。
中村回到父亲已经戒酒的家。
所有人都找到了归处。
除了神永新二。
他站在学校天台上。
独自一人。
面对东京的夜景。
他想起了尼采的话:
“当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必要的。”他对自己说。
风吹过,很冷。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国家,个体的觉醒太慢了。”
“如果等他们自己醒来,要等多久?十年?二十年?一代人?”
“那时候,又有多少人会像山田一样饿着肚子?”
“又有多少人会像美香一样被迫出卖身体?”
“又有多少人会像中村一样差点死在虚假的救赎里?”
“我不能等。”
“所以……”
他看着远方:
“在人们学会成为自己的光之前,总要有人先成为太阳。”
即使太阳会灼伤靠得太近的人。
即使太阳终有一天会陨落。
即使太阳其实也渴望温暖。
“我在做正确的事吗?”
风吹过,没有回答。
当然不会有回答。
抬头看天。
今晚没有星星。
只有月亮，孤独地挂在那里。
“或许……”他想,“太阳也是孤独的。”
“新二君?”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山田。
“大家都在等你。”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想……想再聊聊。关于晨光社的事。”
“还有人在?”新二转过身。
“当然!我们约好了要讨论接下来的计划!”山田说,“走吧,大家在教室里等你。”
“新二君。”山田突然说,“你知道吗?遇见你之前,我每天都在想着去死。”
“我觉得活着没有意义。”
“我是负担,是累赘,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
“我每天晚上都在想,要怎么死,才能给别人添最少的麻烦。”
“跳楼?会吓到路人。”
“卧轨?会影响电车运行。”
“割腕?会弄脏房间。”
他笑了,笑得有些苦涩:
“我连死,都想着不要麻烦别人。”
“但是现在……”山田看着远方,城市的灯火映在他眼中,“我想看看明天的太阳。”
“想看看我们能做什么。”
“想看看这个世界能不能变得……哪怕好一点点。”
“想看看……”他转向新二,眼睛亮晶晶的,“还有多少人,可以像我一样,被拯救。”
神永新二看着他,久久无言。
值得吗?
他问自己。
这样的代价,值得吗?
成为太阳,永远孤独地燃烧。
值得吗?
然后他看到山田的笑容。
“值得。”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
“走吧。”新二说,“大家在等我们。”
山田用力点头:“嗯!”
他们一起走向楼梯。
新二在前,山田在后。
“新二君。”山田突然说。
“嗯?”
“你也要幸福啊。”
神永新二的脚步顿了一下。
“不要只想着我们,也想想自己。”山田说,“你也是人,也会累,也会……孤独吧?”
“我……”
“大家都很担心你。”山田说,“美香说你总是一个人，中村说你从来不说自己的事，田间说你好像一直在照顾别人,但从来没人照顾你。”
“所以……”山田走到他旁边,看着他的眼睛,“如果你累了,也可以靠靠我们。”
“我们虽然还很弱小,但是……”
“我们也想成为你的光。”
碇真嗣愣住了。
那一刻,他感觉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他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只是伸出手,放在山田的肩膀上。
“谢谢。”
“走吧。”神永新二说,声音恢复了平静,“别让大家等太久。”
他们一起走下楼梯。
走向那间还亮着灯的教室。
月亮升起了,满月,照亮了两个少年的背影。
整栋教学楼都是黑的。
只有三楼的那间废弃教室还亮着灯。
五十三个人在那里等待。
等待他们的太阳。
窗外,樱花的花期已经过了。
花瓣都落了,树上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春天还没有完全结束。
而夏天。
炎热而充满生命力的夏天。
就要来了。
尾声
天台上,神永新二看着夕阳西下。
今天的夕阳特别美,把整个天空都烧成了金色。
云层被染成橙红色,像是燃烧的火焰。
远处的富士山轮廓清晰,山顶还有残雪。
“成为人们需要的样子。”
他轻声说。
风吹过,樱花瓣飞舞，虽然花期已过,但风还是带来了残存的花瓣。
它们在夕阳中旋转,像是在跳最后的舞蹈。
然后落地,融入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