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1章 意欲何为
“可惜啊,我那上官——此间知府苟之允,并非是高兄和张府台那等实干清廉,本来按我设想,荔枝生意完全由衙门经营,那么拍卖所得的银两,可划拨一成以弥补种植采摘工钱、海运耗费、伤亡抚恤等,余下九成尽可用于民生。”
“奈何我这上官,虽喜爱政绩名声,却又无法完全舍下金银之欲!”
“任我如何劝说,他还是更属意将荔枝售卖让与商贾经手,海船、船工一路运送、京城售卖等,皆由商贾出资负责,最终拍卖所得,官商七三分润,官利还得撇去荔枝园的成本,实际能用于民生的,其实并不足七成......”
宋岱说完,垂头坐回原处,满身满心都是被官场现实打击的挫败、摧残的沧桑。
沈知梧和儿子对视一眼,两双相似的眼中眨出同样的迷惑。
荔枝出海生意被官府所垄断,商贾相当于在岭南官府这无本进货,可若是赴京途中海船翻了,商贾要倒赔官府七分润,对岭南官府而言,这属实是风险外包的好事才对。
且据先前茶摊那老翁所言,商贾要合法做荔枝出海生意,需得找岭南知府出银子,才能挤占唯一的名额。
故而,转由商贾经手售卖,若官衙监管运作得当,未必比不上官营收益才是,他岱兄/他宋叔何来如此大的怨气?
除非,买名额的银子没归公!
‘上官无法完全舍下金银之欲’...显然宋岱话中实有未尽之意不好说明。
沈知梧心中已然一动,向宋岱委婉确认:“岱兄如今恼怒,却非全然愤慨,想来那苟大人所作所为,在我朝律法上,够不上贪污之罪。”
换言之,苟之允虽过分但有限,没踩红线。
宋岱点头,他再不满再无奈再憋屈,也无法出口指控什么罪证,因为上官搞银子,压根就没触犯律法。
沈知梧这才挑明道:“商贾选定一事,其中门道大有可为,每回换商贾时,都应有一大笔银子进账,苟知府不听你劝,执意要官商合作,就是为了吞这些银子?”
宋岱闻言狠狠点头,苦笑道:“是也。”这才只是他所不能忍处之一而已。
有苦难言,宋岱慢慢言。
大雍凡是贬到岭南和边南的罪官,没有辞官、致仕之说,罪官在任上若达不到考评升迁的要求,那这官只能做到身死,领朝廷俸禄却做不出什么贡献,尸位素餐之辈罪身不得恕赎、不得离境、不得归乡,除非等到死后卸任,子孙扶棺,才得回归故土安葬。
苟之允自宋岱献策后,便幻想着有生之年立功回乡荣养,做个富家翁,他久活成精,自然不会在明面上贪昧公银落人话柄。
而大雍历代皇帝惯行“旁门左道”搞钱,不掠财于贫民,只想方设法掏富人的口袋,上行下效,到雍帝这,甚至鼓励地方官“生财有道”。
苟之允不能贪荔枝拍卖银两,自然不愿意官营,这才执意官商合作,商贾掏金银购买荔枝经营之权,这笔进账可算作官员的私产。
他在行事前便密奏雍帝,祈求允准以荔赚银惠民,得雍帝支持,京都拍卖行大开方便之门。
勋贵间闻得风声,当即领会圣意,为求在雍帝面前表现,颇有“觉悟”,“乐意”为岭南发展出一份力,捧场和商贾联手将荔枝炒出天价。
南地商贾何其多,荔枝生意商贾虽只分润三成,可占着官商名头,南来北往其他生意能得各种利好,京都最大的拍卖行也会有其一席之地。
这拍卖行就是雍帝手下人开的,权贵云集,寻常商贾没有门路连门都进不去,一旦得入,随便搭到哪条线,都是赚的。
荔枝出海需要择一良商的消息放出,南地商贾间竞争激烈,孰“良”孰“劣”,却在苟之允的一念之间,“孝敬”的银子多,自然是良商。
苟之允倒没贪功,还在折子里说官商合作是宋岱的主意,他能有什么罪呢,他只是没知会宋岱便擅自改了宋岱的计策而已,只是认为这捞银子的好方法是自己想的,所以这笔银子理应全部归自己!
雍帝不曾得知宋岱的原计划,自然认为官商合作已经甚好。
上司没贪墨功劳,反而替他表功,宋岱的嘴被堵上了,不管心里怎么憋闷,都必须领这份情,他不是钦差,更没有越级给雍帝写折子的道理。
沈晏听完细述,问宋岱:“岭南界碑附近有一茶摊,据说是宋叔安排游说商贾出银,想必这银子没有全部到那苟知府手中?”若是全部被上官捞走,宋岱也就没有找人游说的必要了。
宋岱对着沈晏比了个手势:“他要拿去七成。”又解释道:“岭南的路难修,耗费太大,靠分的拍卖所得不尽够,除了修路,还有好些想法没银子都不得施行,我想着,能多拉来一个是一个,每换一个商贾,好歹能有额外进账不是?”
其实最初并非七成,苟之允他全要!
但苟之允贬官至此,子孙不在身边,又想要天伦之乐,宋岱投其所好,舍身当“儿子”哄着苟老头,好说歹说,才从他口袋里掏出一成出来。
后来“孝顺”儿子当久了,苟官十分满足,终于慢慢松口,这才增至如今的三成。
沈晏放下果干,问道:
“却不知,宋叔意欲何为?.....”
宋岱舒指捏成一拳:“只需借势弹压。”
谁乐意给别人当儿子呢?
宋岱这几年在岭南做什么都束手束脚,顶头上官苟之允简直就是个活爹,没事搅事折磨他为乐,过当爹的瘾,可怜他离乡千里,不能在亲爹跟前尽孝,倒在这里伏低做小给人当儿子。
他只想借钦差之势,让苟老头少些掣肘为难,别老妨碍干扰他!再将苟之允所占去的那七成,磨低到五成才好!
他能接受苟之允捞一点,毕竟他自己只是个知州,没有上官许可,没有苟之允这个知府一顿操作,荔枝在京的生意不会如此顺利。
宋岱想着想着,不料却听沈晏问道:
“商贾每回买名额,要花多少银子?”
“起初是三万两,往后来的大商人越加越多,如今这位,足足花了十二万两。”
“哦?.....”
沈晏拇指和食指张开个“八”字,抚过自个没长胡子的下巴,眯起的眼里闪过睿智的光。
十二万取七成,一回捞八万多两!
——玛德,苟老头也太贪了!
他都没有这么多银子!
沈晏脸上当即写满正义,把果干塞给他爹,拍拍自个儿,扬起头来对宋岱表示:
“宋叔不必忧心,侄儿乃是钦差,职责所在,我当亲往知府衙门!”
超正的。
不,他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