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6章 帝皇(有情商的样子)
“就算是这个最为合适的容器,在承受了我如此长时间的降灵之后,也已经濒临极限了。”鲜血从少女的鼻腔之中缓缓落下,顺着嘴唇,在开口说话时染红了她洁白的牙齿,她自己却像是一个被设定好要完成指定任务的机仆一样,对此完全不为所动,“在离去之前,我还有些话想说。”
她的声音疲惫而虚弱。为了不让其他的声音盖掉她微弱的语句,整个挤满了寂静修女、禁军、凡人仆役、阿斯塔特,甚至还有一位原体的房间里,竟然落针可闻。
这真的是祂自己想说的话吗?还是藤丸立香躯壳当中的残留意识,在置身于此的时候本能地认为祂应该说的话呢?在王座上被折磨撕扯了一万年之后,祂本就岌岌可危的灵魂与人性又剩下多少?还支持祂如此这般地表露感情吗?这到底是一种“扮演”?还是从祂那颗已经疲惫干涸的破碎心灵当中挤出的、最后的温情?帝皇自己也不能确定。
但这不重要。藤丸立香的意识令祂如此感觉。重要的是,祂必须得在这里把话说出口:
“首先,我必须为这万年来每况愈下的形势向帝国中的所有人道歉,我没能做到自己曾经的许诺,没能成功给人类打造出一个无忧无虑的国度;同时,我也得感谢所有人,在这样的前提下还依旧愿意维系这个已然腐朽不堪的幻梦,甚至愿意为此拼上自己的性命与灵魂。”
藤丸立香太小一只了,凡人的视觉受到的限制也很大,这让帝皇没办法在这个躯体里一次纵览整个房间当中所有人的反应。而实际上,他在这个问题上也并不需要视觉:听了这话之后,房间里的所有人——包括罗格·多恩在内——全都在一阵稀稀拉拉的、被长毛地毯闷住了的金属碰撞声当中单膝跪地,低下了头。如果不是藤丸立香的声音太小,或许此时还会有人发出些辩驳声,好劝慰帝皇不要如此自轻。通过灵能,帝皇甚至能看见那些心灵完全对他敞开的禁军们真的在自己近乎沸腾的思绪当中组织起了类似的话语。但如此这般直接聆听帝皇圣训的机会太过于稀有了,愣是没有人敢于发出一点声音。
似乎有人在盔甲的遮挡之下默默流泪,但即便是流泪,也没人敢于哭出声来。
“其次,罗格,这绝对不是你的错。”帝皇突然点了唯一在场的原体的名字。
罗格·多恩略带惊讶地抬起了头。
“你已经做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地步。所有人在那时候都已经尽己所能,不要去责怪任何人,更不要责怪自己。事情变成这样不是因为你们当中有谁不够努力,只是因为哪怕是你这样的原体,哪怕是我,也没办法让所有事都顺心遂意。”帝皇这样说,“哪怕是神,也会在一些事上感到力有不逮。”
“父亲?”多恩震惊之下忍不住出声:最后这句话简直就像是——就像是——
“我不否认我已经无限接近了那个位置。”帝皇,或者藤丸立香,敏锐地感知到了原体震悚之下的根由,轻声细语地做出解释,“一味对客观事实视而不见只会把事情搞砸,但我的孩子们,你们都必须谨记:任何神的存在对人类来说都是枷锁。或许有时这枷锁会直接把人拖往地狱,或许有时这枷锁看起来能提供保护——但枷锁就是枷锁,人类不应当戴着枷锁生存。我在万年前否定神的存在,一部分也是出于这样的愿景,当然,现在说这个已经太晚了。”
在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之后,藤丸立香的躯壳停了下来,有些艰难地喘息着。她的鼻血似乎暂时止住了,很快,血又从她右眼的眼底如泪水般流淌出来,几秒后,她的左眼亦如是。帝皇没有理会这些,在短暂几秒的休息之后,祂又操控着这并不属于祂的躯壳,或者被这躯壳操控着,说:
“再之后,罗伯特。”少女的声音染上了痛苦,不知这是出于躯壳的生理,还是出于帝皇的心理,“我或许该为我的态度向他道歉,在王座上的很多时候,我都实在控制不了我自己。我很抱歉——作为父亲,康诺王给他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和高贵的品格,我却只留给他一个偌大的烂摊子和无止尽的工作。更抱歉的是,我需要他——需要你们兄弟所有人,罗格——继续工作。人类的复兴绝不会是一帆风顺的事,当中不仅有数不清的战争,还会有数不清的政治协调,外交妥协,还有太多——”
藤丸立香突然被自己的血呛住,咳嗽了起来。这打断了帝皇的话语,令房间当中爆发了短暂的不安情绪。终于有一位寂静修女实在看不下去,拿着手帕走上前来,轻轻拍着她的背,安静地帮少女清理干净了脸上的血污。
“谢谢你,艾丽安娜。”帝皇准确地叫出了这位寂静修女的名字。这显然令当事人在大为惊骇的同时,也感到了无上光荣。只不过,在礼貌地表达过感谢后,帝皇便不再将注意力分给她,而是再一次紧盯着多恩:
“时间不多了。”祂这一次的语气格外急促,“你要记好我接下来说的话,也将它们告诉给你认为能信任的兄弟们:藤丸立香这孩子的出现对人类整体来讲是一个空前绝后的绝佳转机,她从异世带来了对人类更有利的规则,为了其中有利的部分,我正在我们的宇宙当中尝试将之确立下来——但这规则在带来机会的同时,也带来了其他隐患。复兴人类的过程当中,不只有人类的敌人会想尽办法对我们做出阻挠,人类自身的缺陷与弱点也会同样妨碍人类前行的脚步。你们必须通力合作,仔细甄别一切可能的迹象——‘神’或许可以在亚空间的混沌波涛当中保护人类,但人类不应当敬拜神!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父亲!”多恩磐石般的面孔上也显露出了明显的焦虑,“您到底在说些什么!”
哪有神皇在亲自否定自己的神圣性、造自己的反的?什么叫“人类不应当敬拜神”?那么大一个国教怎么办?不要了吗?
多恩倒是没多想,他只是单纯对自己父亲的精神状态感到忧虑。但别人呢?这房间当中的所有人虽然都已经被审核过了纯洁性和忠诚度,但听过这些“帝皇显圣并且亲口说出的话”之后,又会作何感想?也是幸亏基里曼没有来得及现场直击,否则现任帝国摄政肯定又要头脑风暴到十万八千里去了。
帝皇自己看起来也很为自己的词不达意而焦虑。在短暂的几秒钟停顿之后,祂再开口,语气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失去了其中的绝大多数威严:“复杂的原理我就不多讲了,直说结论:藤丸立香带来的规则在一定程度上让人类整体指向王座的敬仰与崇拜产生了分流。这本是一个让我逐渐远离神座的努力,但与此同时,分流出去的、较弱的一部分愿力,也会在亚空间当中塑造出各种各样的实体,甚至可能会形成一个人类版本的‘万神殿’来。这之中或许有看起来可以被合作利用的个体,短期内看来似乎是好事,应当尽可能利用;但在亚空间充斥着极端负面情绪的大环境之下,长期下去好事也会变成坏事。我希望能尽量在这个所谓的‘万神殿’真正形成之前,尽可能预先在帝国内部消弭可能的影响,为此需要进行许多准备工作。哪怕是由你和你的兄弟们共同进行统筹,这也是相当庞大的工作量——每个人都不能休息!尤其是罗伯特!他的政务能力对接下来我对泰拉的安排来讲很重要!”
说完这一大串话之后,藤丸立香整个人都萎靡了下来,浑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这一番陈述虽然远远算不上四平八稳,放在眼下的这些听众面前,似乎也足够:
罗格·多恩已经冷静了下来,他实事求是的性格令他不会对“每个人都不能休息”,“罗伯特的政务能力很重要”这类的评价过度反应,毕竟在他看来,这些也都是客观事实;
至于房间当中并非原体的绝大多数,他们在提取到“神皇没有突然发疯说要取缔国教,只是说要杜绝淫祠”,“大家都要努力工作”的关键词之后,反而安下了心来,喜气洋洋的——毕竟他们以前一直都是这么做的,在帝国主流观点当中,这样才算得上是高尚而忠诚。帝皇的这一番话对他们来讲并没有改变什么,他们只需要继续高尚而忠诚下去就行。
“具体的事项我会通过这孩子交代下去。但或许,或许这又是我脱离实际的一厢情愿。”软垫上的藤丸立香在多少缓过来一点之后,又喃喃地说,“大远征的时候我就常有这种一厢情愿,觉得所有事都会按我计划中的那样发生。但实际上,不是这样的。罗格,在实际的执行当中,比起我的要求,你应该更重视罗伯特的意见。他才是比我更加熟悉现如今帝国、更能从恰当的全局考虑的那个人。等到你也熟悉了当今帝国的政务之后,你也可以自行决策。我相信你当然也有类似的才能,你也天然拥有类似的权限,但你毕竟对现状了解得还不够。至少最近这段时间,你要多参考罗伯特的意见,尽量不要跟他做无意义的争吵。”
“我明白,父亲。”多恩很自然地应承了下来,“我们不会吵架的。”
“还有,你其他的兄弟……”帝皇看起来想要说些别的话题,但话到了嘴边,祂好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立刻改了口,“科沃斯,到我身边来。”
所有人都因这个转变而怔愣了一下,紧接着,他们就在静默中见证了一只渡鸦从阴影当中凭空冒出,在轻微的羽翼拍打声中悄然降落,很有礼貌地停在了与藤丸立香距离恰当的一张小桌上,只是碍于体型,不可避免地挤掉了桌上本来就在的一个金属杯子。
杯子是空的,地上又有地毯,重物落地的声音不过是一声轻微的闷响,但在这个安静到不必要的房间当中也如同一声炸雷。渡鸦立刻变成了所有人视线的焦点,并为此而尴尬地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咕咕声。藤丸立香,或者说,帝皇倒是不以为忤,只是转过身来,态度安宁地说:
“我也得向你道歉,科沃斯。不单是因为我错误的决策让你不得不经受大叛乱中的一切,还因为我在你最为低落而困惑的时候,没能解答你心中的疑问。事实上,现在我的心中也翻涌着千头万绪,不知道该从何开口,不过或许,这当中最该由我直接说出的一件事是:无论变成什么样子,你都依然是我的儿子——所有的原体都是我在培养仓当中一手创造的,我又怎么会对你们身负怎样的秘密、怀揣怎样的本质一无所知呢?你们确实被残酷的现实逼迫,主动或被动地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被打磨成了与最初截然不同的样子。但于我来讲,只要还能辨认出你们灵魂当中最本源的那一点闪光,我就绝不会被你们的外表所迷惑。”
祂停顿了两秒,让藤丸立香喘了两口气,又说:“但科沃斯,我确实没想到你会变成这个样子。上次见面的时候,你确实有点吓到我了。”
目前的科拉克斯看起来只是一只渡鸦。除开他在原地抖松了自己的羽毛,并且不安地开始小范围地移动之外,旁人实在看不出他到底对这些话有什么反应。
在短暂的休息之后,帝皇又在藤丸立香的躯壳当中开口,提出了祂在此地的最后一个问题:“至高天的浪潮当中,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就在眼前。科沃斯,吾子啊,在你可以自由穿梭于实体与非实体宇宙的当下里,可否再次随我征战,就像在万年前的往日一般?”
这下,就算不需要任何动物行为学家的知识,在场的所有人也能轻易地从渡鸦的肢体语言当中读出兴奋与认同的意愿了。帝皇也理所当然地露出了一个疲惫而满意的笑容,最后对左右吩咐:“让这个可怜的姑娘好好休息一下吧。”紧接着,就在一阵灿然的灵光当中离开了藤丸立香的躯壳。
女孩无力支撑的身躯软绵绵地委顿下去,又被一边的寂静修女搀扶安置了一番,倚着靠背稳在了一个相对恰当的坐姿上。那种宛若实质的神圣气息如冰霜般迅速地从房间当中消退,与之一并离去的还有科拉克斯拍击翅膀的羽翼摩擦声。在场的所有人都在那道明亮的金光之中本能地低下了头,只有灵能者能够凭借他们超出常人的感官,在这一片寂静当中读出水面之下的另一些声音:
“那我呢?”有一团黑漆漆粘液般的东西气愤地咕噜咕噜冒着泡,质问着迅速远离的金光,“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吗?”
那金光传达出的意志太过辽阔高远了,凡人只是意识到它的存在就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震颤,实在难以解读个中深意——但那团藏在虚实之间的奇妙粘液似乎理解了逐渐远去的帝皇想要表达的意思。
紧接着,它立刻变得更加生气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