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暗恋日记（二）
午后的阳光透过教室玻璃窗斜斜切进来，将空气里浮动的粉笔灰染成浅金色。·w*o*d*e_s,h!u-c/h?e+n?g,.!n*e^t\
江见夏单手撑着下巴，指尖无意识地在摊开的物理练习册边缘划过，米老头的声音在讲台上嗡嗡作响，像隔着一层厚实的毛玻璃。
昨天晚睡的报应。
黑板上复杂的磁感线和小球受力图渐渐模糊、扭曲，视野里最后清晰的画面是那些纠缠的线条，仿佛预兆着某种无法挣脱的命运轨迹。
紧接着，意识沉入一片熟悉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黑暗。
……
脸颊下冰凉的触感不再是课桌的木纹，而是家里那张光洁的桌面。
江见夏猛地睁开眼，她几乎是立刻扑向餐桌边缘的笔记本电脑，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按下开机键。幽蓝的光映亮她带着惶急的脸。屏幕亮起，一个文档安静地躺在中央：《给十七岁的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她深吸一口气，点开文档，目光急切地向下搜寻。
【我是27岁的江见夏。
看到你上次的留言了。你说，你的高二很热闹？真好。那大概……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故事吧。
我的精神疾病恐怕又严重了？或许是人格分裂？你是我的17岁人格也说不定。】
【但是没关系，我愿意回答你的所有问题。】
【在我的十七岁里，他依旧像天边那颗最亮的星星，遥远，清晰，却隔着无法跨越的真空。我们之间，依旧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你问起更多关于他的事……其实，无非是些微不足道的碎片，像散落在角落里的玻璃糖纸，只有收集它们的人，才知道折射出的光有多短暂。
很遗憾，我的回忆似乎并没有因为你的改变而产生变化。】
【……上次说到哪里了？哦，那场星期五的雨。这次，说说另一个晴天吧。一个普通的、属于高二学生的周六上午。】
文档里的文字，像一幅缓慢展开的画卷，带着另一个时空里阳光灼热的气息和塑胶跑道特有的味道：
星期六的早晨，空气里有种周末特有的松弛感，连阳光都比平日显得懒散几分。?比/奇.中!文?网- ?已~发?布~最`新￠章/节^我背着沉甸甸的书包，里面塞满了周末要刷的卷子，去姨妈家陪陪她，路过学校时，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拐向了学校方向。
理由？没有理由。
或者说，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期待，就是唯一的理由——周末的操场，偶尔会有校队训练的身影。
果然，隔着老远，就听到了篮球撞击地面的“砰砰”声，结实有力，像心跳的鼓点，一下下敲在空旷的校园里。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篮球场上，白得晃眼。
空气里蒸腾着被烈日烘烤过的塑胶气味，混合着少年们奔跑带起的、尘土的气息。
我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像一只误入喧闹地带的猫，贴着操场边缘铁丝网旁的树荫走。
浓密的香樟树冠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将我妥帖地包裹起来，与那片被阳光炙烤得发烫的球场隔开。
目光越过绿色的铁丝网格，轻易地就捕捉到了那个身影——林予冬。
他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蓝白校服短袖。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和鬓角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饱满的额角和线条利落的下颌线上。
他刚完成一次漂亮的抢断，正运着球快速推进，动作流畅得像一阵风，带着一种近乎嚣张的自信。
阳光落在他奔跑的身影上，跳跃着，给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
“冬哥！这儿！”场边有人高喊，是周嘉阳，他抱着几瓶矿泉水，笑得一脸促狭。
林予冬闻声一个急停，篮球在指尖稳稳地旋转着，他侧过头，汗水顺着颈侧滑落，没入微微敞开的领口。那条褪了色的旧红绳又露了出来，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贴着他被汗浸湿的皮肤。
他冲着周嘉阳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嘴角勾起一个有点臭屁、又理所当然的笑容，像是在说“知道了”。?x,w!q￠x^s,.!c,o`m\
心脏在那个笑容里，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仿佛连树上的蝉鸣都在那一刻静止了。
他站在光里，那么耀眼，那么理所当然地接受着伙伴的注视和呼喊。
他和他的世界，是那么的热烈、鲜活、触手可及，却又与我隔着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屏障。
就在这时，场上对抗激烈起来。对方一个高大的男生试图封盖林予冬的上篮。
身体碰撞的闷响传来，林予冬在空中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塑胶地面上，发出一声令人心惊的钝响。
“靠！”周嘉阳骂了一声，水都顾不上放就冲了过去。
我的身体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反应，猛地从树荫下的长椅上站了起来，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我却浑然不觉，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个倒地的身影上，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他皱着眉坐起来，手撑着膝盖，低着头喘气。
汗水大颗大颗地砸在深红色的塑胶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周嘉阳蹲在他旁边，急切地问着什么。
隔着铁丝网，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鼎沸的人声和刺眼的阳光，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蹙起的眉心。
他抬手，随意地抹了一把下巴上的汗，然后撑着膝盖，慢慢地站了起来。
膝盖下方，深蓝的校服裤腿被蹭破了一小块，边缘翻卷着，露出底下擦破的皮肤，渗着细密的血珠。
那抹刺眼的红，在深蓝色的布料和深红色的地面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像一根针，扎进了我的眼底。
他活动了一下脚踝，似乎没什么大碍，又冲着担忧的队友和周嘉阳摆了摆手，依旧是那副“没事”的表情，只是眉头皱得更深了些。
就在这时，周嘉阳像是想起什么，低头在自己鼓鼓囊囊的运动挎包里翻找起来。
他掏了半晌，只摸出一个空瘪的创可贴包装袋，懊恼地啧了一声。
几乎是同一瞬间，我的手指，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伸进了自己外套宽大的口袋里。
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小小的塑料包装——是昨天放学路上药店买文具时，顺手买的一小盒薄荷味创可贴，上面还印着卡通小熊。
冰凉的小盒子握在手心，带着一点微弱的希望，却重得几乎拿不动。
心，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肋骨生疼。
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盖过了球场的喧嚣。
一个念头在脑海里疯狂叫嚣：走过去！把创可贴给他！就说是……同学？或者……就说看到你摔伤了？
脚步却像被钉在了树荫下的水泥地上，纹丝不动。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树荫外的阳光刺眼得令人晕眩，那片闪耀着汗水光芒的球场，此刻像一片灼热的沙漠，隔绝着两个世界。
他是谁？林予冬。校篮球队主力，三班的风云人物，无数目光追逐的焦点。
我是谁？高二（7）班一个成绩中等、名字大概都叫不太上的女生，江见夏。
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是我单方面漫长的注视，和此刻口袋里这枚小小的、薄荷味的创可贴。
这联系脆弱得像蛛丝，一阵风就能吹断。
他需要我的创可贴吗？周嘉阳会给他找到的。
或者，他根本不在意这点小伤。我的出现，只会显得突兀、笨拙，甚至……可笑。
勇气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瘪了下去。
攥着创可贴盒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最终，那点微弱的、灼热的冲动，被巨大的、冰冷的陌生感彻底浇熄。
我看着他拒绝了队友让他下场休息的建议，只是随意地将那蹭破的裤腿往上卷了卷，露出线条紧实的小腿和那道并不严重的擦伤。
他接过旁边另一个队员递来的半瓶矿泉水，仰头灌了几口，水珠顺着滚动的喉结滑落，洇湿了胸前的校服，然后，他抹了把嘴，将空瓶精准地抛给场边的周嘉阳，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对着队友喊：“再来！”
他再次跑动起来，步伐似乎并未受到太大影响，依旧迅捷有力。
那道擦伤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中，随着他的跑动若隐若现，像一枚沉默的勋章，或者，一个与我无关的印记。
而我，依旧站在香樟树浓密的阴影里，像一棵沉默的植物。
口袋里的创可贴盒子，棱角硌着掌心，留下清晰的印痕。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我脚边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有些晃眼。
蝉鸣不知何时又聒噪起来，填满了空气的缝隙。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少年们奔跑呼喊的声音，再次清晰地涌来。
我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手指，将那个小小的、印着卡通小熊的薄荷味创可贴盒子，更深地塞回了校服口袋的角落。指尖触碰到书包里厚厚试卷冰冷的棱角。
操场边的喧嚣与光芒，树荫下的寂静与阴影，是泾渭分明的两个世界。
他属于欢呼和阳光，而我，只属于这片安静的树荫，和口袋里一个永远不会送出去的、带着薄荷清凉的、微不足道的秘密。
文档的文字在这里停止，光标在最后一个句号后面固执地闪烁着。
江见夏怔怔地盯着屏幕，午后的阳光透过十年后的落地窗，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像是文档里那个在树荫下攥着创可贴、最终选择沉默的少女身影。
一种迟来的、更为深沉的酸涩感，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那不再是惊心动魄的悲伤，而是更绵长、更细密的隐痛，像一根纤细的针，缓缓刺入心脏深处，留下一个微小却持久的印记。
她从未有过任何靠近的契机，连一次递出创可贴的勇气，都消散在树荫与阳光的交界处。
江见夏看完这些之后，像
是条件反射一样，从桌角拿起旧手机，解锁看了一眼林予冬的讣告，又像是被针刺到一样，慌忙按息了屏幕。
这一连串动作带起一阵微风，让桌上的剪报飘到了地上。
江见夏伸手去捡，拿起来时却愣住了。
剪报上什么都没变，唯独林予冬的死亡方式，变成了死于高空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