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梦境

内殿,康熙睡得并不安稳。

梦中,乾清宫空荡荡的,他找了一圈都没见到胤礽。

“保成呢?”康熙急了,声音里带着几分慌乱,“太子还病着,怎么人不见了?”

宫人们垂首而立,一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应。

“说话!”他厉声喝道。

一个小太监颤颤巍巍地跪下,额头抵着冰凉的青砖,声音发抖:“回、回皇上,二阿哥……”

“放肆!”康熙一脚踹了过去,怒不可遏,“保成是太子!你居然敢——”

小太监被踹得滚了几步,额头磕在青砖上,血珠渗了出来,却仍不敢擦,只颤声道:“奴才该死!可、可二阿哥他……”

下一秒,一段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乾清宫正殿,胤礽跪在冰冷的地砖上,朝冠已被摘去,散乱的发丝垂在苍白的脸侧。

他仰头望着自己,眼里没有怨恨,只有一片寂然的灰。

而自己手持诏书,一字一句如冰锥砸下:

“胤礽不法祖德,不遵朕训……废黜太子之位,拘禁咸安宫。”

乾清宫前,那道跪在阶下的身影,苍白如纸。

他废了保成。

康熙不可置信地望着那些涌入脑海的画面——

“荒谬!朕怎会如此对待保成?!”他怒喝出声,可那些记忆却如附骨之疽般清晰。

他看到另一个“自己”高坐龙椅,冷眼俯视着阶下跪伏的胤礽。

“朕念父子之情,一再容忍,你却勾结党羽,图谋不轨!”

“皇阿玛……”画面中的胤礽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青砖上,声音嘶哑,“儿臣冤枉……”

“住口!”

康熙眼睁睁看着“自己”甩袖而去,留下胤礽一人跪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脊背瘦削得几乎要折断。

“混账!混账!”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个“自己”破口大骂,“那是朕亲手养大的保成!你怎么敢——怎么敢这样对他?!”

可无人回应他。

*

画面一转,咸安宫被重兵把守,胤礽被幽禁其中,形销骨立。

康熙冲上前,却只能穿透那些虚幻的影子,“保成!保成!”

胤礽听不见他的呼喊,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院中一株枯死的海棠。

“二阿哥,该用药了。”太监低声劝道。

胤礽轻轻摇头,声音淡得几乎听不见:“不必了……”

康熙心如刀绞,猛地扑过去想抓住他的手,却只抓住一片虚空。

“不……不该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眼眶通红,“保成……朕的保成啊……”

*

春去秋来,花开花落,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太子,却如同一盏熬干的灯,渐渐黯淡下去。

康熙看着眼前瘦得几乎脱形的胤礽,心如刀绞。

胤礽整日整夜地枯坐在窗前,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墙外的一方天空。

偶尔有飞鸟掠过,他的眼睫才会轻轻颤动一下,像是被惊醒的蝶。

“殿下,您多少用些粥吧……”小太监跪在地上,捧着碗的手直发抖。

胤礽缓缓摇头,干裂的唇微微开合:“……不必了。”

康熙站在胤礽身后,颤抖着伸出手,却只能虚虚抚过儿子瘦削的肩头。夜风穿过他的指缝,带走了最后一丝温度。

忽然,眼前景象扭曲变幻,再睁眼时,他已站在乾清宫殿内。

龙椅上,“自己”正阴沉着脸批阅奏折。

那副面容与他一般无二,却满眼猜忌,眉宇间尽是冷酷。

“混账!畜生!”

康熙暴怒,他恨不得提刀砍死那个冷血无情的“自己”,更恨不得将那些欺辱过胤礽的奴才千刀万剐。

梦境中的“自己”却只是冷漠地批阅奏折,朱笔一挥,又是一道严加看守的谕令。

康熙猛地抽出墙上挂着的佩刀,朝着幻象狠狠劈去:“畜生,朕杀了你!杀了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

刀锋划过空气,什么都没碰到。

*

咸安宫的梨花开了又谢,胤礽的鬓角渐渐染了霜色。

当复立的圣旨传到宫门前时,满院的奴才都跪地贺喜,唯独他静静地坐在窗前,望着那株枯了一半的老梨树。

“殿下,这是天大的喜事啊!”

老太监抹着泪劝道。

胤礽苍白的指尖摩挲着圣旨上冰凉的织锦,忽然轻笑了一声:“喜事?”

他只觉得可笑。

这些贺仪、这些圣旨,就像戏台子上的锣鼓点,敲得越热闹,衬得这出“父慈子孝”的戏码越发荒唐。

他们这些人,不过是棋盘上的黑白子,今日推上高位,明日打入尘埃,全看执棋者的心意。

帝王心术,从来如此。

所谓恩宠,所谓荣辱,不过是为了让这盘棋局永远悬而未决。

从头到尾,他都只是皇权棋盘上的一枚弃子,用得着时捡起来擦擦,用不着时便丢进尘埃里。

*

第二次废太子时,胤礽已经不会哭了。

“二阿哥胤礽,狂疾未愈,不堪储位——”

宣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得他耳膜生疼。

“儿臣……没有疯。”胤礽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金砖上,“皇阿玛,您明明知道……”

康熙扑过去想扶起儿子,却穿透了那道单薄的身影。

他安静地跪在太庙前,听着礼官宣读罪状,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保成!”康熙徒劳地捂住他的耳朵,“不要听……不要听……”

胤礽却仰起头,望着太庙檐角垂落的冰凌:“皇阿玛,儿臣这一生……究竟算什么?”

*

梦境缓缓变化,如同褪色的画卷一页页翻过。

康熙眼睁睁看着日子一天天流逝,胤礽的身子如深秋的残叶般,一日不如一日。

“殿下……今日天气好,奴才扶您出去晒晒太阳吧?”老太监红着眼眶轻声劝道。

胤礽靠在床头,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中几乎透明。

他微微摇头,声音轻得似一缕烟:“不了……”

康熙扑到榻前,颤抖的手虚抚过儿子凹陷的脸颊:“保成,你看看阿玛……阿玛在这儿啊……”

可他的声音穿不透梦境的屏障。

深秋的落叶打着旋儿飘进窗棂,落在胤礽的锦被上。

他费力地抬起手,枯瘦的指尖碰了碰那片金黄的银杏叶。

“像……小时候……毓庆宫那棵……”他忽然轻轻笑了,眼里泛起微弱的光。